倍可親

我們來讀小說『鋼琴』2

作者:文取心  於 2010-10-2 00:1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9評論

關鍵詞:

  

 

灶披間的門框被拆掉半邊,門也關不上,居委會主任不許讓人修理,說是階級敵人必須接受革命群眾的監督,關上門也許又搞什麼破壞活動。灶披間里的母女只得用根繩子把門扉縛了縛。半開的門縫中灶披間里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進進出出的人眼裡,母女兩人往往等到半夜三更才敢做些洗漱之類的事情。有次我很晚回去,看見居委主任的老大老二蹲在灶披間門前朝裡面偷窺,門後傳來洗浴的聲音。崽子們見了我一臉訕笑。這兩個壞種。

 

這段日子我父親被關進牛棚,兩三個禮拜才能回家一次,母親被下放到車間里做三班倒的雜工,沒有精力來管我們兄弟倆。我變得越來越野,整天泡在外面,打群架是家常便飯,由於心中郁著一包火,打起架來出手很重,幾次把對手打得送進醫院去。漸漸地在街區之間有了點名氣,小混混們開始討好我,把偷來的抄家物資變賣了錢進貢給我,晚上吆五喝六地一大幫人去飯店吃喝。幾十輛自行車在大街小巷呼嘯而過,儼然成了當地的一霸。居委會主任的崽子們早已不敢惹我, 見了我進出都躲著,兩個大的還想跟我套交情,我可沒忘挨的八記耳光。只是一時找不到岔子報復,總有一天會加倍還他們的。

父親好像看出些情況,有次在飯桌上突然說道:「大弟,我和你母親現在沒精力管你,不過有些事情我還是得提醒你,現在外面是亂了點,但你不要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共產黨哪會容許你如此地胡作非為。 今天不收拾你不等於永遠不收拾你,當初三反五反,鎮壓反革命, 抓右派分子, 四清運動。哪一次不是先讓你蹦跳, 政府冷眼看著,到時網口一收,一個也跑不掉。我告訴你,共產黨的官司是不好吃的。有什麼事你的一生就完了。我跟你母親都老了,自顧不暇。你要好自為之,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我面對父親唯唯喏喏,心中卻不以為然,文化革命差不多近兩年了,只有越來越亂的趨勢,公安局派出所全部癱瘓,連那個管我們這片街區的戶籍警曹同志都被押到里弄來批鬥。我如果不是在周圍撐開了市面,只怕上樓下樓還會挨居委會主任崽子們的耳光。父親那一輩人是被共產黨嚇破了膽,走在路上都怕樹葉掉下來打破頭,毛澤東不是說槍杆子里出政權嗎。在弄堂里拳頭硬不受欺負對我說來倒是絕對真理。

 

我把父親的話當成耳邊風,照樣在外面混,頭上的一塊疤就是在場狠架之後留下的,現在小場面我都不用出手,下面有一幫小啰簍會幫我動手,只有碰到象鎮寧路幫和天山新村幫大打出手時我才上場,打贏的占多數。『鎮寧路大弟』的名聲不脛而走。奇怪的是,每次打完架之後不象以前那樣興奮,反而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父親的話語有時會在我心中一閃而過,我馬上就要十七歲了,人生看不到任何前途,難道真的如父親所說的;我這樣下去只有成為流氓一途嗎。

一件偶爾發生的事改變了我。

 

                           

 

一天我在外面泡到很晚回家,路過小菜場,遠遠看見放在弄堂口的鋼琴旁有個黑影在晃動。我在外面常打架,怕有人躲在哪裡暗算我,警惕地握著插在腰裡的三角刮刀,挨近前去,那黑影一閃隱入鋼琴後面,我低聲喝道:「誰?出來。」鋼琴的蓋子開著,白白的琴鍵在路燈下象一排巨大的牙齒。四周靜靜地沒有聲音,我小心翼翼地轉到鋼琴後面一看,有個人影蹲在那裡。我剛想拔出刀來,恍然認出蹲在那兒的是灶披間的小珏,單薄的身影在瑟瑟發抖。我定下心來,低聲問道:「你躲在這兒幹什麼?」小珏看到是我,好像鬆了一口氣,剛想站起來,腳下一絆又坐在地上。我想起她的腳不好,於是伸手拉她起來。她的手掌握在手中冰涼。站起身之後,小珏嚅唏地說想看看她的鋼琴。我疑惑地看了眼那架放在弄堂口一年多的鋼琴,琴身上的油漆早已在風吹日晒中斑駁不已,大部分的琴弦都已生鏽,琴鍵按下去只聽到『托,托』的悶聲,整架鋼琴早已是廢物一件。這個瘸腿的女孩半夜三更地在給鋼琴上墳嗎?

 

在幽暗的路燈下,小珏怯怯地伸手撫摸著殘缺不全的琴鍵,輕輕地,無聲地按下去,一面喃喃道:「它曾經是多麼好的一架鋼琴。。。。。。」路燈下只見小珏低著頭,修長的手指極端溫柔地觸摸著琴鍵,好像這架廢鋼琴是件有生命的東西一樣。我靠在琴邊獃獃的看著女孩潔白的手撫弄堂著琴鍵,心中百思不解;這架鋼琴使她們母女吃夠了苦頭,命都差點送掉,換了別人都避之唯恐不及。這個小珏為什麼還這麼留戀這架破琴呢。

 

小珏抬起頭來,在這之前我從沒好好的正面端視過她,燈光底下只見蒼白的臉上一對大眼睛定定地盯住我,眼光里滿是企求的神情:「大弟,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什麼事?」我心中奇怪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她的,總不見得要我把鋼琴搬回灶披間去吧。

「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副琴鍵拆下來?這架琴雖然壞了,但是我可以用琴鍵來作手指練習。我已經來過好幾次了,琴的面板卸走就可以把琴鍵拆下來。。。。。。」

我沒作聲,心中決不定要不要幫這個忙,我倒並不怕居委會主任,但是小珏母女還是戴著國民黨特務家屬的帽子,弄堂里大多數人都不敢跟她們有任何來往, 生怕有麻煩牽涉上身。那個年頭打砸搶都沒關係,就怕卷進政治麻煩中去。

小珏見我沒答應,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已經試過幾次了,只是我扳不動固定琴鍵的螺絲,都生鏽了。」

見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心動了一下,說道:「可是我沒有工具。」

她一聲不響地遞過一把扳手,又幫我一起把鋼琴的面板卸掉,我用扳手在固定琴鍵的螺絲上試了試,果然銹得很緊,我使出練杠鈴的蠻力,鬆開四個螺絲,把鍵盤卸了下來。

 

在黑黝黝的弄堂里,我幫小珏把鍵盤杠到她灶披間門口,就在我放下琴鍵準備上樓之時,小珏突然拉住我的袖子,湊過身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低聲說道:「大弟,謝謝你。」然後就隱入那扇破門之後去了。

我楞在沒開燈的過道里好久沒有動彈。

 

                              

 

那晚我躺在窄窄的床上很久不能入睡。

在我十六年的人生記憶中,從來沒有接觸過一點溫柔,哪怕是我親生的母親,除了照顧我的吃喝穿著之外,也從沒流露出額外的溫情。近年來在多次運動的衝擊下,母親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急躁,對我這個闖禍胚更是沒有一點耐心,碰不碰就夾頭夾腦罵人,老是說生前不知道欠了什麼債,生出我這樣一個兒子來。只會給家裡找麻煩。父親本來就少話,文化革命之後更是變得沉默寡言,偶爾回家在飯桌上頭都不抬,跟我一句話都沒有,我在外面打架挂彩他也象沒看見似的,我只能從他臉上看出『我什麼都跟你講過了,那是你自作自受』的表情。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我混跡於流氓團伙中跟缺乏家庭的溫暖不是一點關係沒有。

 

而在我那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團伙中,雖然一個個好勇鬥狠,砸破人的腦袋跟吃碗陽春麵那麼容易,我們也偷東西,小的從鄉下人的菜車上偷瓜果,大的到撬開保管抄家物資的倉庫偷出金首飾換錢去吃生煎饅頭。但我們不近女色,頗有點梁山泊江湖好漢的味道。有誰流露出好色的跡象馬上會被眾人看不起,下次沒人再幫他出頭打架。我們壞,但是不臟。我被大家認為是條硬漢,更是從來離女孩兒們遠遠的。

但那時我正處於青春的噪動期,雖然我極力避免,但在無人處還是會有一些念頭浮現,我會深夜躺在床上想起某個女孩看我曖昧的眼神,或是不經意瞥見的賣冰棍姑娘彎下腰來時露出的半個乳房,我下意識里涌動著對女性的好奇,平時卻對身邊的女人擺出視如無睹的神情,包括那個象影子一樣的小珏。

今天是生平第一次有人把嘴唇貼在我的臉頰上,那麼地輕,那麼地溫柔,那麼地猝不及防。而我是從來連女孩的手都沒有拉過的青澀小子。

 

我躺在黑暗中極力去回想小珏是長得怎麼個模樣,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曲指算來我們搬到鎮寧路一年多了,我總共沒見過她幾次,平時進出門時遇到,她也總是把頭垂得低低的,一閃就進入那間黑洞洞的灶披間里去。唯一印象比較深刻是她咬了居委會主任的那一次。只記得那時她臉色蒼白得嚇人。現在浮現在我腦海里的只有她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五官卻不甚清晰,好像一張爆光不足的照片。臉上被小珏親過的地方灸印般地發熱,那一夜我在床上翻來複去地折騰到天亮才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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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9 個評論)

回復 fanlaifuqu 2010-10-2 00:19
鮮花與沙發齊進!
回復 fanlaifuqu 2010-10-2 00:26
你有戲了!改邪歸正!
回復 Ao太太 2010-10-2 01:31
灶披間,方言口音很重。
回復 8288 2010-10-2 01:35
回復 華東26 2010-10-2 05:23
這個。。。小說味道重了。那時候,在那環境下,小珏舉動超時代。
回復 九畹 2010-10-2 08:40
fanlaifuqu: 你有戲了!改邪歸正!
回復 申不害 2010-10-2 10:57
沒有看到復仇的情節,有點遺憾。
回復 醉笑紅塵 2010-10-2 13:17
寫的真好!
回復 伊蘭泓 2010-10-2 21:13
人性永遠是不刃利劍,能化解人間的冥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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