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
我正在浴室刮鬍子,聽到門扉一響,女兒的腳步聲進屋來,客廳里傳來『啪』的一聲,那是她把手中的練習曲本扔在琴凳上。
我停下手中的剃刀,小妮子每次鋼琴課都上得心不甘,情不願,我每星期付出的一百塊學費扔在水裡。練琴對她說來是天大的苦差事,心不在焉草草了事。或是在規定的練習時間偷偷地把時鐘撥快,兩年多學下來還彈不出個完整的曲子。我火氣上來訓斥了幾句,她就以淚洗臉不肯吃飯。弄得全家的晚餐為了她的鋼琴課不得安寧。老婆在背後嘀咕:「強按牛頭不喝水,你自尋煩惱值得嗎?小孩子書讀好就可以了,將來又不靠鋼琴吃飯。」我心煩意亂地吼道:「都是妳,從小被妳寵壞了。。。。。。」
我在客廳里坐了下來,準備跟女兒好好談談,小妮子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腳尖在地毯上划來劃去,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琴課上得如何?她支吾了半天,突然抬起頭來,堅決地說不想再學下去了。我按捺住心中的火氣,盡量平靜地問她是否能告訴我不想繼續下去的理由。
「第一,我沒那個細胞,練琴對我說來枯燥得要死。」小妮子振振有詞地說:「第二,現在沒人想做個鋼琴家了,聽起像個老古董似的。。。。。。」
「老古董?」我怔在那裡,當然,現在還有多少人欣賞古典音樂呢?肖邦的小夜曲沒法跟邁可。傑克遜又唱又跳的流行歌曲相比,貝多芬宏大的交響樂打不過瑪唐娜活色生香的舞台秀。在這個高度工業文明的社會裡,彈一手好鋼琴卻挨餓的人多的是,沒人重視那種精細的文化,沒人能體會那種貴族的情懷,沒人再願意花畢生的精力去跟鋼琴鍵盤作伴。難道是我錯了?硬要一個吃麥當勞長大的孩子去體會那種悠遠的意境,要她犧牲上網遊玩的樂趣去作一遍又一遍枯燥的手指練習,哭喪著臉彈些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東西。我是在水泥地上種花,還是一廂情願把自己少年的憧憬硬按在不諧世事的孩子身上?
女兒看我沉默不語,好像有點膽怯,又抱著說動我的希望,小妮子遂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蹲到我腿邊來:「真的,爸爸,現在沒人CARE 做一個鋼琴家了,就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達到那個目標,也沒人會來崇拜你,沒有崇拜就沒有動力。爸爸,你年輕時也一定有崇拜的目標吧。」
我突然被觸動了一下,腦中浮起自己那個青黃不接的年代。女兒,妳哪裡會明白;妳爸爸和妳是兩種不同質材的人生,雖然妳血管里流動著我的血,妳的臉龎酷似我幾十年前的一寸見方的舊照片,妳會用我們家鄉方言跟我交談,妳會在背後爬上我的肩膀撒嬌,妳是我的寶貝。但是,不可否認;妳跟我不是同一種生物,命運安排了我們的出生, 成長的差異。妳和我只是二條互相交錯直線上相遇的那個點而已。
一
我十三歲時,只崇拜暴力。
那是文革開始不久,老百姓在劫後餘生能活著就不錯了,我家在愚園路上的祖居被造反派收走,父母帶著我和弟弟搬進鎮寧路上一幢老式的石庫門房子的三層閣里。二樓住著居委會主任一家六口,而最早的屋主,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帶著十六歲的女兒,被趕到底樓灶披間里棲身。
身為資方代理人的父母每天誠恐誠惶地到單位里接受改造,最大的願望是把日子平平安安地過下去。他們特別擔心終日閑賦在家的我會惹事,一再耳提面命地告誡我千萬不要跟二樓四個小子生事,居委會主任握有整條里弄的生殺大權, 她老公又是單位里造反派小頭頭,如果我們一家還想在上海住下去的話,一定要縮起頭來做人。父親心有餘悸地說。
縮起頭來做人談何容易,搬進來不久,樓下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四個光頭皮小子在樓梯口攔住我,一人甩了我兩個耳光。惡狠狠地說:「資產階級的狗崽子,老實點。」我臉上火辣辣地痛,忍住了沒還手。默默地上樓去,經過他們身邊時,最小的還把鼻涕擦在我身上。我弟弟去買醬油在弄堂口被他們也打了一頓,瓶子打破,錢被公然搶去。晚上父親看到我們兄弟倆鼻青臉腫,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母親一面心痛地給我們上藥,一面說:「惹不起,躲還是躲得起,你們下次看到他們盡量避遠點。」
我幼小的心靈里卻並不贊同父母的躲避哲學,住在一幢房子里,能躲到哪裡去?我咬著牙忍受上樓下樓挨耳光的日子,心中卻發誓有一天要連本帶利討回來。現在我和弟弟二人不是那四個野蠻小鬼的對手,打起來也四拳難敵八手。我為此天天溜出被西晒太陽烤得火熱的三層閣,和一幫同學在小菜場賣肉的案板上舉杠鈴,拉韌帶。去中山公園拉場子練摔跤。
站在蘇州河的橋墩上往烏黑的河水中扎猛子,隨著身上的肌肉一塊塊鼓了起來,膽子也大了,到鄉下人的自留地偷半生不熟的瓜果,半夜撬開圖書館的門偷出黃色小說來賣錢去吃生煎饅頭,還學會打群架,夥同附近幾條弄堂的野小鬼跟曹家渡的一幫人爭地盤在蘇州河邊大打出手,雙方用棍棒,帶銅頭的軍用皮帶,自行車鎖打得頭破血流。漸漸地開始在周圍地方有了點小名氣,走路也橫了起來,一副找喳的樣子。樓下小子早就不敢再欺負我們兄弟了,倒是我一直憋著口氣,心心念念要把以前挨的耳光討回來。
父親當然看出我的變化,幾次三番嚴詞責備,我那時心已經野了,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他說他的,我混我的,白天在家裡睡到日上三桿,起來之後就出門混在那幫小流氓之中,打撲克賭香煙,下午去中山公園找人摔跤練把式,晚上出去撕大字報賣了錢到曹家渡吃雞鴨血湯和小籠饅頭。日子過得消消遙遙的。
住在底樓灶披間的母女安靜得象兩隻兔子,母親每天一早拎了只人造革提包出門,很晚才回家,見了人也是挨著牆根走,頭垂得低低的,目光盯著地面。女兒我只見過一兩次,單薄得像個影子似的,一條腿好像患過小兒麻痹症,走起路來有點高低。從不跟任何人眼光接觸,那間灶披間只有一扇小窗子,黑咕隆咚地終年不見陽光,母女倆就像兩隻老鼠一樣生活在地底下。
我偶然地聽到父母悄悄地講住在灶披間里人家的問題很嚴重,那家男主人在五十年代初經由香港逃去台灣,國民黨特務的帽子隨時可以扣在那對母女頭上。這在當時是個最為忌諱的罪名,很多以前在國民黨政府里做過個小公務員的人都弄得家破人亡,或被逼著舉家遷回原籍改造。父親一直告誡我們兄弟倆,千萬遠離灶披間,不要跟那家人有任何來往。
二
一天吃晚飯時,突然聽到樓下鬧了起來,從曬台上望下去,只見滿弄堂的人擠在我們房子的門口,這段時期已經不常有抄家了,心中好奇,就和弟弟倆端了飯碗下去看熱鬧。
灶披間的門大開,那個母親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女兒好像在房中哭泣,而居委會主任戴了個造反隊的紅袖章穿了一條花睡褲, 指手劃腳口沫橫飛地向灶披間里大叫:「現在什麼時侯了,還抱著那套封資修的東西。不是我家老二警惕性高,發現這兩個特務家屬還在彈靡靡之音,她們還要放毒放下去。。。。。。」 我側頭向灶披間里望去,只見三四個大漢在搬一架用棉被裹得嚴嚴實實的鋼琴。我們搬來也三四個月了,上下樓從沒聽見有鋼琴聲。居委會主任的老二正在得意地對旁人說:「我已經聽了三天了,開始聽不出名堂,聲音很小,但我知道絕對不是革命歌曲,跟我媽說了就跑去造反隊報告。果然挖出個大傢伙。」看熱鬧者中間有好事的傢伙道:「也許是藉著彈琴發電報和台灣聯繫吧。」站在門口的灶披間女人聽了急忙辯解:「我們家的小珏只是彈點練習曲。。。。。。」話還沒有說完,居委會主任的老二衝上去就是一記耳光:「臭婆娘,只准你老老實實,不准你亂說亂動。」那女人的眼鏡被打得飛了出去,落在人堆里,被幾個小鬼撿去戴在臉上玩著鬧,不一會就弄壞了。大人也沒出來阻止,大概誰都怕落個替階級敵人說話的罪名吧。
灶披間門太窄,鋼琴堵在門口出不來,三四個人折騰了半天還是卡在門框上,有人叫道去找斧子來把門框劈掉,馬上拿來了一把劈柴的斧頭,砍了幾下,那人順手把斧子砍在鋼琴的面板上,騰出手來去扳門架。鋼琴發出『嗡』的一聲。
誰也沒想到在一邊哭泣的女孩突然衝上前去,全身撲在鋼琴上,聲嘶力亟地叫道:「不許拿走我的鋼琴。」大家都一愣,她母親走上來一面勸慰一面拉她,居委會主任也上前扳她緊扣在鋼琴上的手指。一面向圍觀的人群道:「你們看,階級敵人還是這麼猖狂。。。。。。」話還沒落音,突然『哇』地大叫了一聲,原來那女孩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居委會主任在弄堂中跳著腳大罵:「階級敵人動手了,反攻倒算到老娘頭上來了。。。。。。」
她家四個小崽子一擁而上,楸住頭髮把母女倆一陣拳打腳踢,那女人的臉很快腫了起來,眼睛也變成一條縫,小珏被打倒在地上,兩手還死死地抱住鋼琴的腳,最小的小崽子拚命踢她的手指,她卻死也不鬆手。上百個圍觀的人看著四個半大的小子狠命毆打兩個女人,誰都不敢站出來說一句。直到幾個小崽子打累了,一個搬鋼琴的造反隊才說了句;「把她們送去派出所吧。」
我母親下樓來把我們兄弟倆拽上樓去,父親聽了我們的敘說之後一個勁地搖頭道:「這家人有苦頭吃了,怎麼敢去咬那個母老虎,她是這條弄堂的太上皇,一直想標榜自己有多革命,沒事還在找事。咬了她,這頂反革命的帽子扣定了。」
我躺在狹小的床上,耳中聽得父母偶偶低語的聲音,眼前卻浮起那女孩慘白的臉,烏黑的頭髮披散著,血從嘴角上淌下來,那雙定定地瞪視著居委會主任的眼睛,卻飽含著仇恨的目光。
三
結果鋼琴被拖到弄堂口小菜場邊上,灶披間母女被派出所勒令站在鋼琴上低頭認罪,一清早去菜場買菜的人都看到母女倆掛著牌子彎腰九十度地站在高高的鋼琴上,母親的牌子上用紅筆寫著『國民黨特務的臭婆娘』,小珏的牌子上是『反攻倒算的狗崽子』。買菜的人們這種場面見得多了,只是稍一駐足就過去搶購二指寬的小帶魚,倒有一幫半大不小的頑童,站了一圈向兩個女人扔爛番茄和菜幫子,那母親被扔得滿頭滿臉的番茄汁也不敢擦一下。
居委會主任穿著花睡褲跑來,兩手叉在腰裡,跟弄堂里的幾個老太婆高聲說道:「沒掃地出門就算客氣的了,派出所的曹同志說還是放在里弄里監督改造,再有什麼舉動就送回原籍去。哼,我看這些人不會老實的,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話還沒說完,只聽得咕咚一聲,小珏從鋼琴上摔了下來,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大家都嚇了一跳,灶披間女人抖抖索索要爬下鋼琴來扶女兒,被居委會主任厲聲喝住,她走過去用腳尖踢了下躺在地下的小珏:「裝死。」 隨即從旁邊菜場賣魚的桌上端過一盆剖魚的髒水,轉身潑在小珏的臉上,魚鱗,魚肚腸粘了小珏一頭一臉,看到小珏悠悠醒來,居委會主任強迫她再站回鋼琴上去。
有個老太婆看不過去,勸了一句:「這小姑娘腿腳不好,算了吧。都是住在一條弄堂里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話還沒說完,居委會主任兇狠地回頭說道:「什麼抬頭低頭的,這是個階級立場的原則問題,你們家自己屁股乾淨嗎?還敢幫國民黨特務講話。」那個老太婆嚇回去了。居委會主任把小珏從地上拖了起來,命令她再站回鋼琴上去。
小珏腿軟得爬不上去,居委會主任的老大老二硬把她推搡上去,站了五分鐘不到,小珏又一頭栽下來,這次腦門上碰出個大口子,血不停地往外冒。有人叫來了派出所的戶籍警曹同志,跟居委會主任嘀咕了幾句。讓灶披間女人把女兒扶回去,居委會主任還不肯罷休,一口咬定小珏母女倆裝死想抗拒改造:「出這點血就想混過去了?老娘每次月經來都要多幾倍。明天還是得來低頭認罪,別想這麼輕易地滑過去。」
母親在菜場上買菜見了這一幕,晚飯時說給我們聽,父親只是低頭扒飯,一句也不出聲。母親道:「這個女人心毒手辣,這母女倆的命說不定會送在她手裡。只是她自己看來也不像個正經人, 哪有鑲金牙,穿花睡褲,又戴個紅袖章。看起來倒是一副白相人嫂嫂的樣子。。。。。。」父親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叫你不要去管這些事情。我們家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嗎。。。。。。」母親還嘴道:「我哪去管過了? 就在自己家裡說說而已。」父親說:「隔牆有耳,萬一被她聽見弄到我們家頭上來。」又用筷子指著我兄弟倆:「不許到外面多嘴亂說。那隻瘋狗正愁咬人不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