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沮喪了好幾天,在上班時腦子裡還想著她到底錯在哪裡。給客人找錢時錯把五十元的紙幣當成十元的找出去,老闆在店堂里跳腳:「我一雙鞋子也就賺六塊錢,還要付稅付房租,水電費,付妳們的工錢。朝華妳是怎麼搞的妳?」結果朝華從自己口袋掏錢填上了虧損。
她告訴自己;陳朝華,陳朝華,妳來美國已經四年多了,中國人喜歡插隊的意識還是根深蒂固。這麼多的人都在排隊,就妳想走捷徑。看看,現在弄得不上不下的。好了,別去多想了,事情也過去了,把它當成一個教訓,該排隊就得排隊,該等候就等候,總有輪到妳的一天。
就在朝華不抱任何希望時,突然接到斯第爾斯李爾勃格先生的電話,他語氣平淡而簡短地告訴她,她所要求的文件都已經拿到手了,陳小姐如果沒有改變主意的話可在某日晚上到他家去拿。不,他不想在外面碰頭,他不想被熟人看到他公事私辦。他給了她一個地址,匆匆忙忙掛了電話。
To be or not to be ? 朝華思想鬥爭了好久,去吧,她實在有點怕他,怕他一會兒失落一會兒又冷如冰霜的臉色,怕他那若明若暗的言辭,怕他居高臨下生死裁決的態度。怕他的手臂不由分說地勾上肩頭。怕他。。。。。。算了吧,她自己對自己說;不值得的。
但機會就在眼前白白地放過實在太可惜了,多少人為了這個名額上竄下跳,折騰得嘴上泡都起來了還是兩手空空。她的機會送上門來還推出去?被人罵神經病唉。
想到最後還是決定去,朝華不相信她就被斯第爾斯李爾勃格那幾下子嚇住,中國人經過文化大革命,經過上山下鄉,經過土插隊洋插隊,從一無所有中闖過來,能嚇住他們的事情還真不多。朝華就不信這個臉色蒼白,三根筋挑著一個頭的美國鬼子能把她怎麼樣,最多再白跑一次罷了。
現在她就跟這個美國鬼子面對面地坐在小客廳里,兩人都有些尷尬,朝華幾次張口想提關於『特殊需要』的文件,話到了口邊又咽了下去。她不想讓督察覺得她急於求他,有就有,沒有的話這是我最後一次陪你玩『等待——見面,再等待——再見面的遊戲了。
朝華環顧了下這間小小的客廳,室內的裝潢已經很陳舊了,一張長沙發佔據了三分之一的空間,對面是一台十九英寸的電視,牆角的幾盆植物都疏於照顧,顯得垂頭搭腦的。客廳的東面有兩扇門,開著的那扇通向廚房,半掩著的那扇應該是浴室。這種公寓在布朗克林也只能算是中下,看來督察先生的生活並不像他自己所吹噓的那樣瀟灑。
管他瀟灑不瀟灑,朝華只想拿了文件就走,回家之後再寄張謝卡過來,事情就告個段落。今後還有得忙呢,準備考試的功課會整得她暈頭轉向,她還得在鞋店上八個小時的班,回到家還有一個不滿兩歲的孩子得照顧。
但是他為什麼還不提報名表格的事?這樣干坐著算是什麼意思?
督察站起身來,說他要去換件衣服,陳小姐請妳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一樣隨便。要不要看電視?不要,好吧。那就麻煩妳等幾分鐘。
督察先生走進浴室, 把門關上。
朝華不知道他為什麼在會客期間想到去換衣服,也許他覺得在一個女士面前穿得不夠莊重?也許他覺得家裡談話的氣氛不好想去外面?也許他只是去方便一下?誰知道他要做什麼?反正朝華已經來了,再怎麼樣也要把文件等出來。等吧。
朝華拿起一本雜誌,心不在焉地翻閱著,浴室里傳來水流聲,抽馬桶聲,電動刮鬍器嗡嗡地響著。
朝華心思又轉回兒子身上去了,查爾斯最近有點咳嗽,明天不知道能不能請假帶他去看醫生?出來之前忘了關照保姆替他洗個澡,睡之前再喂一次奶。
浴室里傳來了刷牙聲。
朝華焦躁地看了看手錶,督察先生進去有十多分鐘了,美國人真是麻煩,換件衣服會帶出這麼多事。你約了人家,這些修飾邊幅的事情都應該事先做好,哪有把客人扔在一邊乾等的道理?
刷牙聲繼續著,『嚓嚓嚓嚓,』每刷一下都好像銼著朝華繃緊的神經。
浴室里終於安靜下來,朝華想等他出來之後她要直接了當地跟他提報名表格的事,她哪有這麼多的時間跟他耗。他再推三阻四的話,她馬上轉身就走。
那浴室的門還關著,突然,門後傳來一聲大吼:「Yes」。
朝華渾身一個激靈,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定定地看著那扇浴室的門,腦子一片空白。
門后又傳來幾聲:「Yes, Yes, Yes」。
你從聲音當中可以聽出,發出這叫喊的人一面在揮舞著拳頭。
朝華第一個反應就是朝門邊疾走,腦子裡倏地閃現關於紐約神經病者的傳說,一種落入陷阱的感覺使她背上起了一層雞皮圪塔。什麼報名表都顧不上了,一把拉開壁櫥的門,花了五秒鐘才找到她的大衣,又想起坤包還忘記在沙發上,裡面有她所有的身份證件,又繞回來拿取,正在這時,浴室的門打開了。
斯第爾斯李爾勃格先生穿了一件日本和服式的織錦緞長袍,瘦骨嶙嶙的胸膛上飄出幾根胸毛,底下露出兩截蒼白的小腿。頭髮仔細地從左邊蓋過頭頂梳向右邊,渾身散發著一股古龍水的氣味,雙目炯炯地望著她。
朝華像見了鬼一樣,『哦』了一聲,拎起坤包轉身就走。剛到門邊就被從後面抱住。一股強烈的刮鬍水味道刺激得她直想打噴嚏。朝華一把抓住門把手,身後的男人一面在她耳邊頸后亂拱,一面想把她往沙發那兒拖去。
朝華彎起身子,護住胸前的重要部位,一面極力掙扎,嘴裡叫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
男人充耳不聞,使出力氣把朝華從門把手上拖開,擁著她向房間那一頭移去,朝華的兩臂被他箍著,只有盡量向下墮著。但是沒有用,她還是被一步一步拖向沙發而去。她提高聲音叫道:「放開我,督察先生。」那男人只稍微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放鬆她。朝華想起這是紐約,你就是在大街上呼救也不一定有人會來幫你。而她眼看就要被按到沙發上去了。
在掙扎中朝華攥住男人的一隻手腕,就在她將被壓到沙發上之時,朝華快速地往下一彎腰,手上帶了點勁,背一拱。男人突然從她身後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沙發上。
男人被摔昏了頭,朝華自己也吃驚不小,也忘了逃跑,只是像根木頭似地站在那兒。半晌才回過神來,看著男人慢慢地在沙發坐起,用驚恐的眼神瞪視著她。
「怎麼回事,妳對我做了什麼?」男人清醒過來之後問道。
「你應該問你自己,你 對 我 做了什麼?」
男人兩手捂在臉上,搖著頭:「我不明白。」
「你當然明白你想對我做什麼,可是你沒仔細看我交給你的履歷。」
「什麼履歷?」男人張大口,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關於我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參加過三年柔道訓練的履歷。」
男人『啊』了一聲,好像明白了什麼,又把頭埋在手掌里。
朝華拿起坤包,從地上撿起大衣,走到門邊的鏡子前理了理頭髮,打開門鎖。
男人嘶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是我錯了,陳小姐,請妳原諒。」停了好長一個停頓:「妳的報名表和資料在電視機上面。」
走在街上朝華的膝蓋還在發抖,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背上全是冷汗。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她剛才把一個六尺高,一百多磅的男人從背上摔了出去,如果叫她再來一遍的話絕對做不到。但事情就那樣發生了,像片樹葉那樣自然而然地飄落,像陣風似地來去無蹤,像倦極之後睡著做了一個荒誕夢。突然,她眼前浮起督察先生穿著睡袍坐在沙發上的樣子,頭上精心梳理的頭髮向左面散開,就像只有一隻翅膀的鳥兒似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開始是掩著嘴笑,接著變成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完之後她直起腰來,把坤包掖緊在身前,那裡面有幾張薄薄的紙關係到她的前程。
朝華疾步向地鐵站走去,兒子還在家裡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