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無言地點點頭,他們就是三個月前在鞋店裡認識的,那天差不多已經要打烊了,女鞋部突然來了個男人,要買一雙六歲女孩穿的皮鞋,又說不清式樣。女鞋部的黛安那一陣跟男朋友鬧彆扭,對客人也沒好臉色,三句兩句一講嗓門就高了起來。她連忙走出去,叫住已經走到門口的客人。請他回到店堂,把童鞋所有的款式都擺出來,一面介紹這種鞋適合文靜點的女孩穿,而那種鞋是為好動的小姑娘設計的。這款鞋能配那種衣服,那種是最新流行的樣式。最後客人買了三雙,朝華又給了他八折優惠。客人出門之前留下一張名片,說他今後所有的鞋子都要到這家店來買。
並不是只有這個客人買鞋留下名片,很多自命風流的男人覺得第八大道上的售鞋小姐絕對抵擋不住他們的魅力,買完鞋總有意無意地留下名片,夢想女孩子會巴巴地找上門去。這些人的職業五花八門,有百老匯的演員,華爾街的股票經記,垃圾工會的律師,開按摩院拉皮條的,還有天主教神父。售貨小姐笑嘻嘻地接過來,客人一出門就扔到櫃檯底下一個大鞋盒裡。
朝華卻沒把那張名片扔進去,她無意中一瞥,名片上印著『查爾斯。斯第爾斯李爾勃格——紐約市教育局督察』。好心有好報,朝華正在到處找人托教育局的門路,老天爺開眼,把個教育局督察送上門來了。
朝華在紐約州大石溪分校學的是教育專業,畢業之後來紐約一年多了,大蘋果的機會總比小城市多一些。紐約的中學師資不夠,廣開門路向社會上招賢,但要取得教師資格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首先你得通過考試,試卷的範圍從三角代數一直到兒童心理學和青少年性衛生。第二;每年的試題都不一樣,考試的時間是三個小時,你得完成二百八十道選擇題,平均一分鐘要完成一道半題目。第三;登記的人太多,已經排到四年之後。朝華聽說教育局內部還保有一些機動名額,給那些有特殊需要的考試者。這個『特殊需要』就由教育局來掌握了。
紐約的官僚機構深如海,朝華一個新來乍到的外國學生,哪摸得到裡面的門道。她像大部分懷著夢想來紐約的人一樣,先找了個糊口的工作,眼睛卻始終盯著目標,希望有一天能夠踏上自己所學專業的大道。熟人們互相傳遞小道消息;如果認識教育局的實權人物,如果能取得『特殊需要』的名額,就可以縮短冗長的等待,誰知道四年後紐約的就職市場是怎麼一回事呢。
朝華拿著名片發愣,『督察』是不是個實權人物呢?也許,至少他不是教育局裡修水管的。『督察』聽起來像個巡環大使,監督和察看各學校在教育局即定方針下正常運轉。那麼說他應該握有一部分權力,至少是半個實權人物。找他問問總沒錯,可以了解一下教育局內部運作的情況。
朝華戰戰兢兢地打了電話,喔,斯第爾斯李爾勃格先生當然記得她,紐約售貨員的粗魯無禮是出名的,像她這樣耐心細緻,溫婉可人的女孩當然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他願意跟她見面回答她的問題,不過他很忙,這兩個禮拜里連十五分鐘都抽不出來。這樣吧,當他一有空的時候就打電話給她。
朝華翹首等了兩個禮拜,督察先生打電話到店裡來,說他還是大忙特忙,不過他可以在某天撥冗接見她一次,督察先生指定了曼哈頓中城的一家飯店,再三強調他只有一個小時,萬分寶貴的一個小時,朝華應該懂得如何把握,他是不喜歡等人的。
朝華當然不敢掉以輕心,隔天就向店裡請假,老闆大為不高興:「明天是店裡出貨的日子,客人將會很多。妳請假?」朝華心想明天店裡就是天火燒也管不得了,少賣幾雙皮鞋天也不會塌下來。
屆時她換裝赴約,到了飯店一看是個高級餐館,進門一大叢鮮花,侍者禮貌周全。桌上大大小小一排玻璃杯,餐具都是銀質的,朝華哪見過這個場面,平時連個五塊錢的午餐都不捨得買,都是自己家裡帶去的。正當朝華膽戰心驚地翻閱菜單時,督察先生出現了,西裝筆挺是像個人物的樣子。朝華誠恐誠惶地站起身來,督察先生要她坐下,他自己落座之前手不經意地在她肩頭輕按了一下。
他顯然是這家高級飯店的熟客,叫得出侍者的名字,他為自己點了紅酒和牛排之後問她要什麼?朝華不是來吃牛排的,她心裡只想著用什麼方法使督察先生認為她符合『特殊需要』。隨口說我來個沙拉吧。侍者卻不走,問她要凱撒沙拉還是廚師沙拉?有什麼區別嗎?當然有。督察先生嘴角上浮起一個笑意,為她點了廚師沙拉。
督察先生心情看來不錯,他大口地啜飲著紅酒,刀法漂亮地切割著盤中的牛排。一面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他在兩年前離了婚,做單身漢也沒什麼不好。紐約有大把的單身女子,這麼多的俱樂部,酒吧,各種地方風味的餐館。日子過得逍遙又自在。朝華撥拉著面前的沙拉,心不在意地聽著督察先生的話語,一門心思地想把『特殊需要』的話題插進去。督察先生開始發牢騷;他在紐約教育局工作了十六年了,他應該比現在處在更重要的地位,但是妳知道為什麼?朝華迷惑地搖搖頭。「種族歧視。」督察先生傾過身來壓低嗓音道。沒錯,是種族歧視,紐約教育局白人員工佔有百分之三十五不到,像他這樣受過良好教育的白人受到別的種族員工的排擠。「想不到吧。我們在自己的國家裡,竟然被外來的人員壓在底下。」督察先生饒有深意地重複著『外來人員』,昂頭一口把半杯紅酒灌下:「這就是生存競爭,紐約是個生存競爭的大醬缸。」
朝華一直沒辦法把話題插進去,直到侍者過來收走大半盆廚師沙拉,正在給督察先生上甜點時,朝華一看手錶,一個小時只剩十分鐘了,再不講就來不及了。趁督察先生享受乾酪蛋糕時急急忙忙地把問題提了出來。督察先生一聲不響地聽著。朝華越講越是底氣不足,講到後來自己聽了也覺得語無倫次。不過督察先生還是聽懂了,他咽下最後一口乾酪蛋糕,很文雅地用餐巾擦擦嘴,說他會去替她打聽一下。
第一步終於邁了出去,朝華鬆了長長的一口氣,她接過賬單,那上面的數目差不多是她一個月的伙食錢。督察先生說這不好吧,妳讓我作為一個男士而難為情了。人卻坐在桌邊手卻沒有伸出來。朝華付了錢和督察先生走出餐館,夏末秋初的陽光璨爛,朝華心底雀躍著;紐約好像第一次對著她微笑。
有了希望之後精神也振作了起來,平時心裡厭惡的鞋店工作也不是那麼不可忍受了,朝華面帶微笑地聽著同事們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言碎語,心想她不久就要離開了這兒教書去了,而這些小姐還得跪在地上替客人試鞋,還得忍受客人嘴上手上的輕薄,還得看小氣老闆的臉色。一輩子也難以出頭。於是對她們言辭也友善了,態度也寬容了,小姐們背後都說朝華變得好相處了。
老闆疑疑惑惑地看著她:「是不是另外有鞋店找妳?」朝華是店裡最得力的售貨員,她的客人沒有空手出門的。雖然她極力否認,老闆可不想她被競爭對手挖去。「我要加妳工錢。」老闆咬牙宣佈道。結果朝華每個小時多賺二毛五分錢。
督察的電話一直沒有來,朝華忍不住打電話過去探問。督察在電話中嘖嘖作為難之聲,太多的人爭奪『特殊需要』的名額,太多的政治牽涉,太多的內部操作,太多的人事關節,太多的精力捲入。。。。。。朝華被他一串『太多』說得心都沉了下去,直跟自己說沒希望了。
「不過。」督察先生語氣一轉:「我在紐約教育局也呆了十六年了,當然知道這幢大樓里有幾隻耗子。事情是有一定的難度,但誰讓妳找上了查爾斯。斯第爾斯李爾勃格呢。」他壓低聲音道:「本來我不想告訴妳,準備給妳一個驚喜,我已經接近事情的核心了。再給我一二個禮拜,應該有好消息給妳的。」
朝華千恩萬謝,放下話筒手心裡一片冷汗。
但這個驚喜遲遲不來,朝華告訴自己要耐心,要沉得住氣,督察先生不是在幫妳努力了嗎。幾千個人擠破頭想要這幾十個名額,哪有這麼容易手到擒來的。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又撥了督察先生的電話。接了電話督察先生說我正要找妳,我們約個時間在外面見面吧,我有幾個技術性的問題要和妳商量。
這次見面時在格林維茲的一家咖啡館里,燈光幽暗,憂傷的爵士音樂在店堂里低迥。督察先生來了之後擠進朝華坐的卡座里,說這次輪到他來做東了,叫了兩杯咖啡之後,朝華等著督察先生提出技術性問題,她包里準備好了石溪分校的四年成績單,托福成績單,個人履歷包括中國大學畢業文憑,高中畢業文憑,移民局發的工作實習許可證。但從督察先生嘴裡出來的卻是一聲感嘆:「做人真是寂寞啊。」
朝華怔住了,上次他不是還說單身漢生活如何瀟洒嗎。今天怎麼又寂寞了?但她又能說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說,她跟他只是萍水相逢,求托他辦點事而已。她不願捲入別人的私生活,她有自己的家庭。她所能做的只是傾聽,讓督察先生把心中的不如意吐出來,然後再轉到正題上去。
督察先生朝她靠了靠,他的大腿挨上朝華的身體,她往裡面移了移,用手肘擱在桌上,保持著最後一點空間。督察先生開始講到他是怎麼樣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到家裡面對著空空的四堵牆壁,沒有一個溫柔的女人慰藉他,沒有人對他問寒噓暖,沒有人關心他身體是否出了毛病,他白天所受的悶氣沒人幫他疏理,他所能尋找的只是酒瓶,他在冰冷的床上沉沉睡去,如果他在深夜心臟病發作呢?誰會幫他叫急救車?教育局直到三天之後聯繫不到他,才會叫警察打開他公寓的大門,那時一切都晚了。。。。。。
「你沒有考慮過再結婚嗎?」話一出口,朝華就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了。
「結婚不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督察落寂地搖了搖頭:「我前次的婚姻,八年中有六年半是在吵架中度過的,女人男人都對婚姻期望太高,結了婚發現並不是像婚前所想望的,所有的失落和不滿都在共同生活中發泄出來。婚姻生活從此變成情緒的垃圾場,夫婦倆都把自己最惡劣的一面暴露出來。你想走嗎?沒那麼容易,撫養費,財產的分割,小孩的監護權,律師費就不去說它了,整個離婚期間你都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就像開刀做手術一樣。人一生中結一次婚盡夠了。我是再也不會走進婚姻里去的了。」
「我不結婚並不等於我不需要女人,男人在任何時候都需要女人的慰撫。」督察先生好像不經意地把一條手臂搭上朝華肩頭,她移動了一下,但那條手臂堅持著,朝華只得盡量朝裡面靠了靠。以避開他湊過來的臉龐。
「我需要找一個女朋友,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懂得男人的需要,她傾聽,她理解,她會在你回來時放上一浴缸的熱水,她會幫你做按摩,當然,有時我們也會做愛,性是緩解男人焦慮的良方。我們不需要住在一起,她有她的天地,我有我的天地。什麼時候需要了就互相見個面,平時就各忙各的,依我看,這是男女之間所能建立最好的關係了。」
朝華坐立不安,覺得背上有螞蟻在爬,她出來時把兒子托鄰居老夫婦代看,講好一個半小時回去的。督察先生扯了半天,技術性問題還沒有開始談,這樣下去怎麼了得?
督察先生還在說:「我不在乎女朋友是單身還是結了婚的,只要她。。。。。。」朝華鼓起勇氣打斷了他:「督察先生,我還有點事,我們能不能先談資格考試的事?」
督察先生一下子被打掉興緻,臉色也冷了下來,他用枯燥而公事公辦的口氣提了幾個問題,那些問題完全可以在電話中解決的。她盡量仔細地回答了所有的問題,還從包里取出帶來的文件,他接過去隨手翻了翻擱在桌上,點上一支香煙,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朝華再也坐不下去了,她站起身來說時間不早了,我真的得走了。督察先生並沒有挽留她,只是側過身子,讓她從卡座裡面走出來。就在她要離去之時,男人在背後說:「還有一件事。」
朝華轉過身來,男人透過煙霧望著她:「我不喜歡人家叫我督察先生,我的名字是查爾斯。斯第爾斯李爾勃格。」
走在街上朝華滿心懊喪;完了,完了,她得罪了這唯一能幫助她的教育局官員,她盼了好久的『特殊需要』名額就此付諸東流。但是她在什麼地方得罪了斯第爾斯李爾勃格先生呢?朝華仔細回想每一個細節,實在說不上來,她只是做她所能做的——傾聽而已。她不能表示什麼也不應該表示什麼。督察先生應該知道她有家庭有小孩子。但為什麼走的時候他的態度那麼冷呢?冷得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反正他不會再幫她了,他的聲色言辭都說明了這一點。一個大好的機會就被她糊裡糊塗斷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