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間
——讀嚴歌苓的『寄居者』
上海的故事天註定是要被女人來寫的,七十年前有張愛玲,三十年前有王安憶,后客堂上亭子間里的悲喜,灶頭間里八仙桌上的豐儉,梳妝盒裡的人生上上落落,繡花旗袍與雙排扣列寧裝的風情,橫愛司頭到齊耳短髮的流行,一樁一樁被這兩個女人邊角料般地剪裁,勾心戳肺的鋪排陳列,繡花針腳一樣的描述,直看得來女人落淚男人嘆息——原來螺絲殼裡的道場是如此這般地做出來的。
上海,男人一般很少寫得好的。由他們的視角看來,上海過於纖巧瑣碎,過於犬儒油滑,過於形而下,過於黃梅天。凡中國男人都是志在廟堂的,哪能鑽進婆婆媽媽的瓶瓶罐罐之間去?所以魯迅忙於橫眉,徐志摩忙於風花雪月,巴金茅盾都是一鎚子買賣,混出頭來就從此歇擱了。再後來愈加不對了,上海墮落到只出拍馬屁的文人,張春橋姚文元都是三四十年代的小赤佬混上去的,到了這個地步,人家如果說上海男人是『六朝無文』,想想也不為過。
一個張愛琳桃紅,一個王安憶柳綠,既然『薔薇薔薇處處開』也唱過了,『雄赳赳,氣昂昂』也吼過了,本來我們以為上海的故事也到此為止了,就像咦咦呀呀的滬劇,雖然精緻,雖然獨特,但是天生局限,難有發展。酒釀圓子當茶果子吃吃是沒問題的,以上海做背景寫大場面?算了,還是養養精神吧。
我一直是如此作想的,直到一記驚堂木拍響。
這記驚堂木是嚴歌苓的新作『寄居者』。
嚴歌苓是個在地域上極其難以定位的作家,她生於上海,長於四川,又常年居住北京,出國之後在芝加哥和舊金山求學工作生活,近年來又隨了先生出使歐洲亞洲非洲。她諳熟各地方言人情,再從她書中人物口裡活脫脫地說出來,南腔北調各有所妙,東北侉子京油子河南騾子廣東佬倌四川瓜娃子都渾然一體,活色生香。但我不記得她曾經寫過上海故事。
嗨,嚴歌苓永遠會使人驚奇不已。
故事是在四十年代日據時期的上海展開,那是滬上歷史上最為斑斕的一頁,佔領軍,政客,投機者,冒險家,志士,地下黨,難民各色人等都在這個大舞台上你方唱罷我上場,有奢靡有凄婉有醉生夢死有柔腸百轉。但有一樣逃不過,驚棘年代中危機感像張大網般地罩在每個人的頭上,網眼裡一個個腦袋探出來,四處張望著尋出路,人性就在此時此刻畢露無遺,聰敏的愚笨的計算的木然的熱血沸騰的冷酷無情的,淋漓流淌,就如一隻痛苦的檸檬被榨汁器擠出汁液來似的。
那時上海有一道獨特的風景,猶太難民,被希特勒從歐洲趕出來,像喪家犬似的走投無路,也只有上海,在自顧不暇之際,還肯收留他們。猶太人是個漂流的民族,一千八百年前從耶路撒冷被逐出,始終在各個民族耐心的縫隙中討生活。我們在『寄居者』中讀到;在難民營大通鋪上,在施粥所的長隊里,在麵粉口袋改成的衣服下,在一間間小得如麻雀五臟似的店鋪里,再到危難之夜上演的戲劇中,生命以不可思議的頑強,掙扎著活下去。同樣地,隨著歷史的前行,我們也見到被摧殘的生命在牛棚里,在五七幹校,在學習班,在勞改隊里掙扎求生。這個世界上永遠有施虐者與受難者,昨天是他們,今天就輪到我們,後天又不知是誰。
在這一切紛雜之上是寥若晨星的悲憫,在嚴歌苓的作品中永遠不缺少這種人性的光輝,你不能救出整個受難的群體,那麼,能救一個是一個。
拯救,像革命一樣,從來不是那麼容易,這個詞包含了冒險犯難,包含了流血犧牲,也包含了感情錯位。女主人公『妹妹』心心念念地要拯救她的情人彼得跳出苦海,實施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掉包計,一切顯得那麼荒謬,但一切又顯得那麼別無它法。魔法師嚴歌苓善於把特殊的情況寫得絲絲入扣,一步一個腳印,讀者不由自主地隨了她的節奏在鋒利的刀刃上跳倫巴走狐步,風吹草動宛如身受,鮮血淋漓卻隔世恍然。
有個細節,小得不能再小的細節,震撼力卻無可比擬;書中女主人公在小時候看人殺魚,魚販掏出魚的心臟,擱在死魚身邊,那顆心臟卻頑強地一直跳動著。
『搏動出魚在水中的活潑自在,它不知道自己沒有必要再跳了,它失去了魚美麗身軀為它遮體保護,在一雙雙眼睛的瞪視下,赤裸裸地跳動,是可悲的。可它跳得非常奮力,就在它死去的軀體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跳,沒有任何停歇的跡象······』
『世上總有一些生命像這顆小小的心臟這樣不甘心,它要給你看看,你剝掉它所有的掩體和保護它還要跳動,它面對粉碎性的傷害,傻乎乎地跳,傻乎乎地給你看它的生命力。它是最脆弱,又最是頑強,這樣不設防,坦蕩蕩的渺小生命。』
不能說得更清楚了,所謂的生命意義,赤裸裸地顯示在血色之間。
作者筆力千鈞,我佛慈心悲憫。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寄居者』,如草芥般地寄居在遑遑天地之間,歷史洪流今天把我們帶到東,明天又把我們卷到西。在米爛陳倉到饑寒交迫,在災難降臨與鴻運當頭,之間的距離並不很遠,在這一呼一吸之際,最容易丟失的就是『悲憫』。生與死,救與贖,往往就在一念之差。也許我們並不自知,但這個世界上沒什麼是可以不被知的,老天在看,作家在記錄,敘述,演釋,一切無所遁形,包括我們這個時代。
哦,上海,絲綢般的上海,織錦緞般的上海,五色斑斕的上海,你可以奢靡,你可以虛榮,你可以玩世,你甚至可以懦弱,都沒關係。但你的方寸之地必要有那一腔熱血,像那條殺在砧板上的魚那樣。你的方寸之地必要有那麼一點悲憫,像嚴歌苓筆尖下流露出來那樣,否則真是行屍走肉了。
上海,看不透的上海,永遠有她的故事,老天每隔一段時間會挑個女人出來,娓娓地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