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亮了,外面傳來熙熙攘攘的市聲,我看了一眼腕錶,九點,我們倆就在一籌莫展之中困坐了三個小時。
阿倫鐵青著臉,站起身來,掏掏口袋,上次加油還剩下點零錢。「光傻坐著也沒用,走,先到隔壁咖啡店吃早餐去。」
兩盤火腿蛋放在面前,我們哪吃得下。生路都絕了,蒙娜麗莎已經遠走高飛,這筆帳要算也只能等來日了。當務之急是先要弄車弄錢,趕快從這個狗洞里逃出去。咖啡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終於在一陣低頭密謀之後,我倆議定了一個計劃,以前倒從沒幹過,事到如今,我們也沒別的路好走了。
先回旅館,沖了個澡,穿戴整齊之後檢查裝備,我們一人攜帶一支點四五的自動手槍,我的彈倉里還有滿滿一梭子子彈,阿倫在洛杉磯開過一槍,還剩下八顆。如果再有多點子彈就好了,可現在去哪兒補充?就是空槍也得上陣了,老天保佑。
旅館不是久留之地,那輛搶來的凌志很可能在路上被截獲,蒙娜麗莎一開口,警察馬上就會循跡找到這裡。我們把破旅行包扔進壁櫥里,推彈上膛。然後鎖上房門,把『請勿打擾』的牌子翻過來,在走去購物中心的路上,順手把鑰匙扔進路邊的下水道里。
這是一個陰霾的早晨,已經近十點了,加州平原上粘答答的濃霧還沒完全散去,行人在霧中看起來像鬼影一樣。我們一前一後,邁著悠閑的步子,五分鐘之後,拐進購物中心的停車場。
商場緊鄰著斯塔格頓的主要大道,五號公路的高架橋就在商場的背後。環繞著大停車場是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商店,沒開門的中國餐館,乾洗店,美容院,汽車零件行,還有一家麥當努。在西南角上是專售電器用品的『好小夥子』,門面最大,進出的客人也多,而且臨近出口,逃起來應該方便些。
阿倫看了我一眼,先踱進店去了。我的任務是斷後,所以落後一步,左右打量周圍的動靜;一個普通中加州小城的早晨,安逸而懶散,花店門前擺滿剛送來的鮮花,地上濕漉漉的,陽光從雲層里鑽出來,地下有斑駁的光斑。一個鬚眉亦白的老先生,手扶著玻璃門,讓他太太慢慢悠悠地走進店堂去。
一切正常。
我也晃進『好小夥子』的大門,遠遠地和阿倫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等在進口處假裝抬頭研究廣告目錄,一旦阿倫動手,我就守著大門,人只許進不許出。雖然裝得弔兒郎當,只有我自己聽到心臟撲撲地大跳,握著槍柄的手心一片汗濕。
斜過眼去,看到阿倫俯身在行動電話櫃檯上,一個店員模樣的人把幾枚行動電話放在玻璃櫃檯上展示。我正在想阿倫怎麼還不動手?有什麼好磨蹭的?眼角餘光瞥見阿倫和店員起了爭執,一個像是經理模樣的人聞聲趕來調解。
說時遲那時快,阿倫突然拔出手槍,抵著那經理的下顎。高聲喊道:「都別動,這是搶劫。」我一個箭步跳過去鎖上大門,也拔出槍來,指著那些驚慌失措的顧客大喊:「蹲下,快蹲下,雙手抱著頭。」
人人噤若寒蟬,動作快點的趕緊蹲下,背對著我們。有個女人看樣子是嚇呆了,也不聽我命令蹲下,只顧掩著嘴抽泣。我走過去用槍柄在她肩上敲了一下。「蹲下。」她雙腿簌簌發抖,艱難地蹲下,屁股後面濕了一大塊,連尿都嚇出來了。
阿倫押著經理打開收銀機,數數只有不到兩千塊錢的現金。我們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客人和店員也洗一下。喝令所有的人都面對牆壁蹲成一排,把錢包和車鑰匙都放在身後的地上。
我彎身撿起形形式式的錢包,抽出裡面的鈔票,把各種證件扔得滿地。油水還是不大,辛苦掏了半天才收穫五六百塊錢。阿倫過來挑出幾張銀行自動取款卡,用槍逼著持卡人說出密碼,有些人吞吞吐吐,有些人推說記不得了。我在一邊用槍管頂進經理的嘴裡威脅要開槍,好不容易才逼出了一串串號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正在我用原子筆在取款卡後面做記錄時,那個小便失禁的女人突然神經質地跳將起來,口中大叫:「我有糖尿病,我必須要去打針,讓我出去。」一面往大門口奔去。阿倫一步堵住那女人的去路,左手狠狠一拳擊在女人的太陽芯上,那女人晃了晃,像一袋麵粉似的癱到在地上。人群騷動起來,我抬手對著天花板就是一槍,看到我來真的了,那些人才又抱著頭蹲了回去。我們叫兩個店員把昏過去的女人抬回店堂里扔在櫃檯下。
是溜的時候了,我們晃著手槍,要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臉朝下,在十五分鐘內不許起來,不許抬頭觀望,不許交頭接耳。
我們躡手躡腳地穿過躺了一地的人體,掩出門來,再過幾秒鐘,我們就坐上某一輛汽車絕塵而去,和警察展開新一輪的捉迷藏。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剛剛那小便失禁的女人一鬧,我們把搶來的汽車鑰匙給搞混了,這時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始車門。滿頭大汗地鼓弄了好久,阿倫終於打開一輛車門之時,耳邊響起警笛的嚎叫,抬頭一看,好幾部警車閃著燈衝進商場來,車身一橫,把個出口堵得死死的。
「不好,趕快回店堂去,山姆,快。」阿倫大叫。
我們彎下腰,以停車場上的汽車作掩護,沖向『好小夥子』。謝天謝地,門沒有從裡面鎖上。閃身進門之後第一件事就反手鎖門,那些人質還乖乖地躺在地上,有人抬頭偷看了一眼,見我們凶神惡煞似的,趕緊又把臉貼在冰涼的地板上。
這時更多的警車響著笛趕來,封鎖了整個商場,圍得鐵桶似的,鳥都飛不出去。
地獄之門在我們面前徐徐地打開,這一天終於來了。
六
阿倫,我的兄弟,此時你在想什麼?我看見你眼睛里閃過一絲迷茫,很快又轉成像冰一樣的堅定神情。意識到我們像兩隻老鼠般地被人堵在角落裡,巨大的腳掌已經伸了過來,要把我們一腳踩住,然後,死命地一碾。然後,肚破腸流,再用鉗子挾著尾巴扔出去,扔到垃圾桶裡面。這就是我們想過千百遍但一直不能確定的下場嗎?
外面人影晃動,荷槍實彈的警察和我們只隔了一層薄薄的玻璃門,一聲令下,他們就可以在幾秒鐘之內衝進門來把我們殺掉。`雖然這個時刻在我們意識深處已經想像過無數遍,但是面臨生死之際還是使人感到突兀。就像你在高高的懸崖上奔跑,掉下去是必然的,但是一腳踩空之時心臟還是會倏然抽緊。
人總有一死,問題是如何在地獄門口漂亮地跳這場死亡之舞?
當然,我們可以把手槍扔出去,讓警察衝進來把我們摁在地上五花大綁,送上警車押進監獄,接下去是漫長的審判,也許我們可以活命,代價是要把牢底坐穿,牢底真的坐得穿麽?
那樣的活命跟死了有什麼兩樣?我們還不到這個地步。這地下躺著的幾十個人質就是我們和警察周旋的本錢,你開槍我也開槍,子彈認識誰是誰?死了也要拖上一批墊背的。警察大叔你敢貿然展開攻擊嗎?你敢到時候在法庭上面對律師的質詢嗎?你敢讓媒體來挑你沒盡最大努力的毛病嗎?你敢讓人質家屬指著你的鼻子吐你口水嗎?
你不敢?不敢就好。我們就慢慢地磨吧。磨到天黑。
我們準備好了,舞會可以開始了,音樂奏起來吧。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