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的離婚
我坐在辦公桌前,望著對面那對夫婦,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認識他們很久了,他們不但是我的客戶,還是我的朋友。
邁可是我在耶魯法學院的同學,比我低兩級,專攻國際貿易法。在中國學生會活動中見過幾次,印象中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用功讀書人,厚重方正。那時艾蜜還在英國讀室內設計,兩人隔著海峽天天通信。朋友們說他們愛情長跑已經跑了八年了,一場抗日戰爭都打下來了。
我畢業之後來到舊金山,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跟邁可還有電話聯繫,一天突然接到他們的結婚請柬,邁可和艾蜜在索諾瑪的一家酒庄舉行婚禮,我在酒會上第一次見到艾蜜,她那時三十剛出頭,還是一派學生的清純,清清秀秀的臉上戴一副無邊眼鏡,浮起甜甜的笑容。邁可滿臉微笑地攬著她的肩膀,驕傲地把她介紹給眾多賓客,交談中知道艾蜜還是我的前後期北大校友。在酒會上大家打破了不少酒杯,鬧著要這對新人做出種種親熱的表演。看著他們一副相親相愛的互相對視。我在酒會上第一次喝醉了酒,被人送進附近的旅館睡了一個晚上。
我的小律師事務所生意清淡,邁可在著名的斯帝文父子公司負責中國投資,他不時給我介紹一些中國客戶作法律諮詢,艾蜜也總是把她的工程合約交給我處理。我常常在周末去他們在紅木海岸的家中作客,大家在鄉村俱樂部打網球,在後院烤肉,一起去聽音樂會。過著典型加利福尼亞精英知識分子的生活。要說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他們至今還沒有孩子。
現在兩人面色凝重地坐在我辦公室里,邁可眉頭緊皺:「我想委託你處理我們的離婚事宜。」我無疑象聽到一個晴天霹靂,再看看艾蜜,她的眼角似有淚光,嘴唇緊抿,雖然憂傷卻一副堅定的表情。我喃喃道:「老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弄到這個地步?」
事情是這樣的。
上星期五下班之後邁可去接艾蜜,晚上在聖荷西有場演出,艾蜜的好朋友在劇中擔綱,夫婦倆專門趕去捧場,艾蜜買了一大束鮮花放在車後座上。兩人上了二八零公路,一會兒就陷入擁擠的下班車流之中。也不知是誰先開始提起昨晚布希和凱雷的電視辯論。
艾蜜說:「我一看到布希那張臉就來氣,站在那兒一副厚顏無恥的模樣,連英語都講不清,這種人怎麼會選上總統的。」
邁克說:「可他是當今美國總統,他左右現在的大局。政治領袖不光光嘴上講得漂亮,主要看實際行動,語言表達能力不是最主要的。。。。。。」
「實際行動又好到哪兒去了?布希上台之後美國經濟衰退,大批的人失業,柯林頓時期那麼好的經濟基礎被他弄得一團糟。再來個伊拉克戰爭,天天死人。這次他如果再被選上,老天可真瞎了眼了。」
「妳仔細想一想,美國的立國之本就是自由經濟,自由經濟有它自己的規律,上升下降都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柯林頓時期經濟過熱,已經種下日後衰退的苗子,怎麼全能怪布希政府呢?關於伊拉克戰爭,我們大家都差不多忘記了九一一,歷史是不能割裂開來看的。」
「哎,哎,你這個人怎麼啦。沒人忘記九一一,問題是我們沒有得到聯合國大多數的支持就急急忙忙出兵,現在又泥足深陷,布希的神經有問題。我還懷疑他是公報私仇呢。」
「換了我做總統,我也不會讓聯合國那批烏合之眾來左右我國的政策的,總統的職責是為美國最高利益著想,並不是充當一個聯合國的協調員。聯合國成立了五六十年,做了哪一件流芳百世的事情?美國受到立國以來最嚴重的本土攻擊,那批人最多發個電報,說不定心裡還叫好呢。指望聯合國來遏制恐怖主義,就像當年指望國聯來遏制希特勒一樣,門都沒有。美國在九一一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確保這種事不會再發生,別人的閑言閑語於我們何關?我敢說當初如果高爾當總統,他也會採取同樣行動的。」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凱達分子駕機撞世貿中心,關伊拉克什麼事?就像當初日本進攻珍珠港,美國卻去打墨西哥,神經病唉。布希怎麼不去打沙烏地阿拉伯?十九個恐怖分子有十五個是沙烏地阿拉伯人哎。」
邁可的表情變得固執:「九一一併不是少數幾個狂熱分子搞出來的,它的背景是極端伊斯蘭教義和現代文明的衝突,凱達只是生長在那種極端主義土壤上的一個毒瘤,薩坦。胡塞因的伊拉克是培養極端主義的苗床。妳忘了他還給九一一恐怖份子家屬發放撫恤金呢。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艾蜜變了臉色:「邁可,我不知道你是這樣一個人,一場為錢尼的哈登波德公司盈利的戰爭被你說得天花亂墜,你不想想在戰場上送命的美國年輕人,都才是二三十歲的大好年華。你不想想伊拉克老百姓,這麼多年禁運之後還要飽受戰爭之苦,我在電視上看到那些營養不良的兒童,那些悲傷欲絕的婦女,那些貧困無奈的伊拉克男人,我的心都緊縮起來,我們國家一直掛在嘴邊的人道在哪兒?這些手無寸鐵的人是恐怖分子嗎?」
邁可沉默了一陣:「我也不希望看到老百姓受苦,但是老百姓往往為政府的行為而付出代價。他們沒有多少選擇。我們中國人太知道這一點,文化革命時多少人受無妄之災。我們那時才幾歲?一樣為父母的莫須有罪名吃苦。日本老百姓不是為政府的侵略行動而挨原子彈轟炸嗎?政治本身是無情的,伊拉克老百姓受的苦不能怪到美國,要算賬的話這筆賬要算到薩坦。胡塞因頭上。」
「怎麼不能算到美國頭上?是你美國千里迢迢跑去轟炸人家,是你美國把最先進的軍隊派到別人的土地上去。是你美國把人家弄得妻離子散,是你美國。。。。。。」
「艾蜜,講點道理好不好,我們是在戰爭,是在打一場生死存亡的戰爭,妳沒想到當初九一一恐怖分子撞大樓時,他們想到過無辜老百姓的生命嗎?那些人早上去上班,一下子就變得屍骨無存了,他們也有家庭,他們也有年幼的子女要撫養,不要忘記你現在是個美國人,妳住在這片土地上,這個國家的興旺衰落都跟我們戚戚相關。」
「我更是一個人,一個有良知的人,不管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真理只有一個,美國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但不表示真理就絕對在美國這邊,想一想布希政府做了多少蠢事啊。國內經濟一團糟,國際上窮兵黷武,前一陣又出來虐待戰俘的醜聞,我有時真愧為一個美國人。」
「那妳願不願意做個包頭巾的阿拉伯婦女?」邁可想緩和一點氣氛,開玩笑道:「全身穿黑的,只露出兩隻眼睛。出門跟在丈夫後面三步遠,不能上學,不能工作,所有的家務都包在妳一人身上,還要眼巴巴地看著他再娶別的女人?」
艾蜜瞪了邁可一陣,語氣尖酸地說:「邁可,你這種下流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少跟我來這一套。美國給了你什麼了,你這樣捧著她的大腳?不管是對是錯就抬出愛國主義的大幌子,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白領嘛。你跟在美國人後面搖旗吶喊,人家連眼角也不瞟你一下,誰讓你生著一身黃皮膚呢。」
邁可氣得渾身發抖咬緊牙關,到最後還是憋不住說道:「我沒有覺得是在捧人家的大腳,我身為一個美國人為榮,當初在美國國旗之下宣誓我就效忠於這個國家,是她敞開胸懷接納了我們,是她教會我們什麼是人的尊嚴,是她給了我們學習的機會,是她使得我有信心我的子女後代能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是她保障了我的言論自由。今天她的價值觀念受到挑戰,我怎麼能不站出來為她搖旗吶喊?多少中國人身在美國,自己卻搞不清自己的定位,說到人權福利工作機會言論自由時以美國人自居,說到美國的價值觀念,美國的長遠利益,美國的安全時又變成了外國人,指手劃腳地批評,挑錯,責難。其實哪一個國家不需要點愛國主義呢?當初越南和中國有點邊境摩擦,全國上下一片喊打之聲,也沒見個人跳出來為越南小老百姓說句話,人家也有父母妻小。中國人打越南就是正義戰爭,美國人打伊拉克就是非正義戰爭,這種道理去哪兒講?我知道妳要說什麼,中國那時不容許表達不同意見。妳不想想,美國的制度保障我們心裡有什麼就講什麼。換到那種阿拉伯極權國家老百姓對政府的一舉一動連個屁都不敢放。妳還為那種政權說話。」
「邁可,我跟你沒個完。」艾蜜眼淚都要出來了:「我什麼地方為極權政府說話了?你不要把中國那套路線鬥爭拿來套在人家頭上,身為美國人就是美國做錯了事情也不能講啊?照你說九一一之後美國就有權利隨便進入別人的國土,看誰不順眼就打誰啊?美國說你是恐怖份子你就是恐怖份子,你得挨打就挨打啊?這個世界還講不講公理?美國不想想為什麼世界上這麼多國家對她反感,不是她自以為是世界警察,不是她一直偏袒以色列,使得阿拉伯人流離失所,九一一也不會搞到美國頭上。。。。。。」
邁可在方向盤上猛拍一掌:「艾蜜,妳中那些反戰份子的毒太深了,這種謬論也說得出口。以色列的問題也算在美國賬上?那希特勒的趕盡殺絕政策是對的啰?這種歷史問題妳最好去讀幾本書,當初二戰之後英國和法國搞了個以色列,為的是它們在中東的利益,跟美國沒有半點關係。妳不要人云亦云。。。。。。」
艾蜜差不多是尖叫了:「我怎麼沒看過書。問題出在以色列人立國之後一直侵佔巴勒斯坦人的土地,美國哪一屆政府不是護著以色列?猶太人左右著美國的外交政策是眾所周知的,你眼睛瞎了啊。」
邁可聳聳肩:「一個國家要被別人趕下海去了,她的屬民當然不擇手段發揮最大的影響力,換了中國人也是這樣,抗日戰爭華僑也全力督促美國政府對日宣戰。五十步與百步相比而已。艾蜜,我們吵什麼呢?妳有妳的看法,我也有保留自己看法的權利,犯不著大呼小叫的,我們講點別的吧。」
「不行,」艾蜜已經有點歇斯底里了:「你侮辱我夠了,想擱手就擱手啊。今天非跟你講個明白不可。」
「我怎麼侮辱妳了?我只是講了自己的政治觀點,美國還有一半左右的選民跟我意見相同呢。妳要他們把嘴都封起來嗎。」
「你的所謂政治觀點狗屁不如,你沒看到紐約在共和黨大會時五十萬人上街遊行示威嗎?老百姓已經忍無可忍,十一月一過,你和你那批政治觀點相同的人見鬼去吧。」
「話不要說得太早,我怎麼看到新聞說布希還領先凱雷十個百分點以上呢?」
艾蜜不相信地轉過頭來看著邁可:「你從哪兒看到的?」
「福克斯新聞。」
艾蜜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福克斯新聞,福克斯新聞。」笑完之後悲憤地搖著頭:「你竟然看福克斯新聞,我算是看錯你了。」接下來一聲斷喝:「停車。我不要乘你這種看福克斯新聞的人的車。停呀,你再不停我跳出去了。」
邁可說:「艾蜜,妳做什麼啊。我們是在高速公路上啊。請妳平靜下來,要停的話也要靠到路邊才能停啊。」
艾蜜什麼也不說,突然,她按下車窗,仰頭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車子在路肩停下,過了五分鐘不到,高速公路警察飛車趕到。
聽完之後我抬起頭來,懷疑地問道:「就這些?」
邁可無言地點點頭,艾蜜則一言不發,眼睛看著別處。
「你們值得不值得啊,就為了這點破事?你們管布希當選還是凱雷當選,日子不是還的照樣過。老百姓瞎起什麼哄,值得用自己的婚姻來下賭注?聽我的話,走出辦公室的這扇門,把整件事忘掉。朋友們同學們哪個不羨慕你們,天造地設的一對。我們從大陸來的同學離婚都離得差不多了,你們還要來湊這個熱鬧。我可不想做這筆生意。」
邁可用手掩著眼睛,艾蜜搖著頭,緩慢而堅決地說:
「不,我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來到你這兒的,從那天之後,我們互相覺得根本不能在一個屋頂底下生活,我們也嘗試著和解,但是一想到對方代表著最深痛惡絕的政治思維,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恢復到以前了。我們不能呼吸同一個屋子裡的空氣,我們不能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餐,更不用說睡在同一張床上了。如果說當初是出於熱情而吵架,那麼今天是冷靜下來解決問題,你是我們的朋友,希望你能理解我們。」
我一個勁地搖頭:「打死我也不明白,開業八年,什麼樣的離婚案子都看過,金錢上的,感情上的,肉體上的,就是沒見過你們這種政治上的。最後聽我一句;看在我們多年老同學的份上,看在你們這麼多年的感情上,看在周圍親戚朋友的面上,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別讓事情弄到不可開交的地步,至少,大家給對方一個緩衝期好不好。」
我滿懷希望地看著這對夫婦。
邁可把手從眼睛上放下來,一絲疲憊又無奈的神色閃過,兩人同時開口:
「不必了,我們什麼都已想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