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我們來讀小說『鏡』

作者:文取心  於 2010-9-3 12:0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10評論





她出嫁時,家道已經衰落,嫁妝單薄得不像話。

好在夫家殷實,公婆都是忠厚之人,看上這個媳婦的文靜安穩,並不以門第財產懸殊為意。丈夫是家門獨子,從小錦衣玉食,卻幸未養成紈絝,只是不很耐讀正書,而喜雜子百家,琴棋書畫古玩均涉,不精通卻自得,好在家中不虞生計,且由他逍遙度日。

新婚燕爾,夜間調笑,晨來慵懶晏起,婦人擺開妝盒,均頭凈面,身後丈夫趿了雙鞋,捧了杯茶,閑閑地看新嫁婦晨妝,男人最為賞心悅目之事。忽而,他起身,疾步來到婦人身後,取過妝盒上倚著的鏡子,拿了手上仔細觀看。

婦人轉頭說:一面老鏡子,有何好看。快還來,整均臉面后還要去你父母處奉茶,別讓人說了我沒規矩。

他像是沒聽見似的,只是把那面鏡子翻來覆去地看,半晌問道:這銅鏡從哪來的?

她嬌嗔道:看你說話;哪來的?總不成是偷搶而來的。這鏡子原本是我祖母的東西,據她說還是她祖母的祖母的嫁妝。從小時候就玩慣的,好在摔不破,比現在市面上玻璃鏡子結實。只是時日一久照起人來就不甚清晰。出嫁前,父親讓人送出去磨了磨。

男人挑起眉頭說:就隨便叫了人送出去?你可知這是哪個年代的東西?

她不以為意:老舊東西罷了,誰還去追究是何年代。

男人搖頭:真是婦人之見。此鏡依我看,是東漢至中唐年間之物。你看那背面的鬼面紋銘,兩隻眼睛是綠松石嵌成,周遭又有一圈盤龍守護,是古人用來辟邪之物。外面已不多見。

她笑答:本就是一婦人嘛,再精緻的鏡子,也只是用來梳妝而已,就算楊玉環趙飛燕用過又如何?我為的是祖母的舊物,寄個念心而已。

男人涎了臉道:我去買枚法蘭西國的玻璃鏡子,亮亮堂堂,也不用磨,換了你這枚如何?

她說:我人笨手拙,凡是好東西到我手就摔壞。還有,何必讓人說我剛過門就胡亂開銷?本分點儉省點總是不會錯的。

男人臉上訕訕地,也就擱過不提。


日本投降,百廢待舉,家公是做棉紗生意的,見慣市場起落,看準了戰後日用品匱乏,貨幣不穩,於是大量囤積棉紗,以期大發一筆。丈夫也跟了家公去到鄉下偏遠處收購棉紗。一出門就是月余,回家筋疲力盡,但到底是年輕,晚來與小別的嬌妻溫存一番。熱頭上不免摟了婦人問道:出門多日,可曾有想我?

婦人嬌羞:白天家裡事也多,忙個不停,何曾得閑來想你?倒是晚間有時做夢你突然回來。及三天前卻做個怪夢,唬得我要死。倒是沒名堂地擔起心來。

男人涎了臉,饒有興緻地問道:可是夢見我在外面娶小老婆了?

她捶了男人一拳,咬牙道:想得好!你不是說去了荒嶺野地里嘛,娶個狐狸精回來還差不多。

男人嬉皮笑臉:那你擔心什麼?

她不肯說,只推諉不是好的兆頭,不說也罷。

經不住男人催逼,她說在夢中梳妝,突見鏡中是一片荒僻野地,月慘星白,家公和丈夫在荒野中驚慌而逃,高一腳,低一腳,一群牛頭馬面,擁著一個鄉下賬房先生般的人物,在後面追趕。丈夫年輕,腿腳靈活,遠遁逃避。而家公老邁,身上又負了兩個大包,步履艱難。身後的牛頭馬面越追越近,家公腳下一絆跌倒,牛頭馬面一涌而上。丈夫本已跑出好遠,看見父親被縛,又想轉頭來救,無奈不敵七手八腳,也被捉去。。。。。。

男人聽了並不以為意:俗話說;財在險中求,做生意本是水裡來火里去,一路上的磕磕絆絆免不了的,遇稽查,遇散兵,遇盜賊,遇黑道,什麼未經過?我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汗毛都不曾少一根。女人家大驚小怪,平白擔個閑心。來,還是再讓我親親。。。。。。


三月之後,上面發起新生活運動,未幾就演成打老虎,經濟警察到處盤查倉庫棧房,一旦被查出有囤積居奇行為,不由分說一律捉將官去。她的家公也在其列,貨物被充公不說,人在牢里關了半年多,苦頭吃盡,還有傳言說凡是奸商一律槍斃。家人如熱鍋上的螞蟻,上下奔走,送財禮求人情,最後人被放出來時,連驚帶怕,站都站不穩了,請醫延葯,折騰了年把,還是撒手而去,浮財被充公,醫藥費又花去許多,家道一下子垮了半邊下來。

好在家裡還有幾處房子出租,男人也經人介紹,進報館做些抄錄謄寫的事情,報酬少得可憐,但總算與家中有些補貼,日子還將就過去。


一日她梳妝,男人看書閑坐,突然想起問道:哎,我問你,可記得你曾說起做過一個夢?

她茫然:什麼夢?

男人道:就是上次出門辦貨回來,關於父親被牛頭馬面捉去的那個夢,你說給我聽的那個。

她心裡一緊,推諉道:都忘了,哪有人把做個夢記牢的?

男人提醒她:就是你做夢在鏡子里看到我和父親在荒野里逃命的那個。

她不得已:亂夢而已,還提它幹嗎?

男人若有所思:並非你所說那麼簡單,後來之事合了夢中情景。。。。。。

她說:只是湊巧罷了。

男人搖頭:湊巧把命都丟了?古人是很看重夢兆的,夢,就是某種預兆,只是懂得釋夢的人少,常常要等到事情發生之後,回想起夢境,才恍然大悟。哎,我問你;你說是從那面鏡子里看見那些事的?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男人起身走到梳妝台前,打開鏡匣,取出銅鏡,拿在手上反覆端詳。

她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男人說:都說古物有靈性,特別是貼身之物,浸淫了人的精氣元神,天長日久就通了靈。鏡子是用來觀照的,眼對眼,面映面,氣息相通,晨昏嬗遞,人的魂就不知不覺地犀了入去。曾有人家的古鏡,能預報生死,家裡子侄在外打仗陣亡了,報信的還未抵家,鏡子卻先有血跡顯出來。。。。。。

女人低呼一聲:嚇死人了。。。。。。

男人摟住女人的肩膀:不是要嚇唬你,如今世道詭譎,時日不靖,爹爹又不在了,家裡這艘小舟雖還撐得下去,但一個疏忽,就會翻覆。我歷事不多,見識尚淺,如你夢見什麼奇怪事情,不妨說與我,也是作個警醒的意思。

女人頷首答應。


時光倏忽,太平日子還沒過幾天,突然戰事吃緊,突然金融糜爛,突然潰逃成潮,突然改朝換代。大事連連,妝台上的銅鏡卻未顯示異象,婦人也未發過亂夢。他雖如一般小市民地惶惶然,棘棘然,先經三反五反,再是鎮壓反革命,小百姓幾時見過這個陣仗?驚嚇之餘,暗自安慰,畢竟大禍還未臨到自己頭上。再接下來是公私合營,曾經是金玉滿堂的人家,諾大的財產轉眼過手成空。說來他家也虧了當年家道敗落,只是把手頭幾幢收租房屋上交,竟逃過一關。他在報館做事多年,資歷文筆都算老成,上頭竟然叫他負責了版面編輯,受寵若驚之餘,心也定不少,看來做人惟謹慎,新世界也是能把他接納下來的。


一日,下班回家,在飯桌上看婦人食不知味,幾次欲言還止。他追問其故,婦人說昨晚又做了一異夢,為之心神不定,一整日都躊躇著,是否要說與他聽?此時的男人已與十多年前判若兩人,平時一襲藍布中山裝,胸袋上插了兩支鋼筆,臉上一副白框眼鏡,腳下一雙黑布鞋,出門時還要戴頂藍布八角人民帽,一絲兒也不見當年公子哥兒的瀟灑通達的派頭。聽得婦人之語,他先起身關門,再上鎖,婦人剛要言說夢中所見,男人卻緊張地擺手,示意她噤聲。

及洗罷頭臉手腳,吹燈上床,才低聲詢問婦人夢見甚麼?婦人說:如前次,也是夢見臨鏡梳妝,忽見鏡面洞開如深淵,不慎跌落,飄蕩良久才達洞窟底部,見到很多熟人,親戚朋友,你我也在內,奇怪的是眾人都無手無腳,成蛇蟲狀在地上爬行,或糾纏一團,或互相噬尾,混沌一片。洞窟逼窄,眾人都感氣悶,無奈伸展餘地有限,只得將就適應,又聽得一陣絲竹之音,宛如仙樂,卻是從更黑暗,更深邃之處而來,眾人被樂曲迷惑,不自禁地搖擺起舞,並且身不自主地向黑暗中滑去,一時間陣勢洶湧,你原在我身邊的,人潮過來,一下不見影蹤,遍尋不得,心中不免大駭,於是便醒轉過來。。。。。。

男人聽罷,良久作聲不得,女人怯怯地:我是否說錯什麼?男人沉思道:古人謂之蛇者,人心之曲也,洞窟之蛇,更是暗不見天日之象,但眾蛇隨樂起舞是什麼意思,竟令人百思不解。現今世道不安,日日風波,處處陷阱,你我都得小心才是。


最近他回家都很晚,說是報社裡大鳴大放,支部書記號召了眾員工向人民政府和共產黨提意見,每天晚上都要開會,他所在的編輯部才十七八個人,每人都發言十來遍了,搜腸刮肚,能想到的都說了,人人講得口乾舌燥,但支部書記說還不夠,所以會議還是無休無止地開下去。

女人隨口說了一句:共產黨天天開會,真不曉得有點啥名堂好開出來?

男人道:支部書記在旁邊壓著,叫大家踴躍發言,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則改之,無則戒勉。心裡有什麼話,要像石頭裡榨油一樣,點點滴滴都要擠出來。不這樣就是對共產黨沒有誠意。

女人說:聽起來總是有點奇怪,哪有人追著趕著,硬要別人給他提意見的?

男人了一聲:在外面別亂講,隔牆有耳,叫人家聽了彙報上去會是麻煩無窮的。

女人無奈道:啥個世道,當年是那麼浪蕩不拘的一個人,現在變得連掉個樹葉都怕打破頭。


但是樹葉掉下來真的要打破頭的,男人小心了再小心,輪到他發言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就輕避重,說一句,咽兩句,實在沒話說了,就來今天天氣。。。。。。。哈哈哈。第一次右派的帽子沒給他戴上,慶幸之後還心有餘悸。誰知事情還沒完,他們編輯部十七個人,但報社有二百多號人,必須完成上面給下來的指標——揪出十多個右派分子,領導排來排去,除掉排版印刷發行車隊會計總務維修食堂勤雜,能再湊出一二個名額來的也只有編輯部了,經過反覆幾輪篩選,他不幸雀屏中選,被增補為右派分子。具體的右派言論並不是個問題,發動同事們回想檢舉一下就有了,像他這種舊社會過來的人,身家本就不清不白,平日言談間流露出來的些微牢騷,不自覺的今昔對比,以及對往日奢靡生活細節追憶,輕輕易易地整理出來十幾條,再由支部書記在大會上綱上線一列,連他自己也覺得這頂右派帽子戴得不冤枉。

辦公室是沒得坐了,他與其他右派分子被送到安徽桐城去勞動改造,留下女人獨守空巢。臨行前一夜,夫婦悲從中來,相對而泣。女人說:這一去不知還有個迴轉的日子嗎?家裡剩下我和兩個小的,夠凄惶的。

男人強忍悲傷:第一批的右派都送到青海去了,那是寸草不生的戈壁灘。桐城雖遠,但和青海比起來算是好的,至少還是南方,乘火車也就是兩天的工夫。。。。。。

女人唏噓:不管怎麼說,好好的一個家就散了,我們家又沒做過什麼惡事,怎麼壞運道就偏偏臨到我們頭上?

男人搖頭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書記說全國一共抓了三百多萬右派,真正的惡人又有幾個?大多數只是逞了口舌之快,叫提意見就提意見,沒想到人家是誘你開口,再來個后發制人。。。。。。

女人突然顫抖起來,男人急忙攙住:你也不必過於傷感,畢竟還沒到最壞的地步。

女人還是震驚不已,男人端了開水,女人喝了之後稍平靜一些,蒼白了臉幽幽地說:你一說,我想起做過的那個夢。。。。。。

男人也呆住了,張大了口:你說的是。。。。。。?

夢中見到蛇的那個。

男人發了一陣子怔,喃喃自語:真是的,我怎麼沒想到?蛇者,人心之曲也,洞窟之蛇,幽暗之最也。捕蛇人千方百計引蛇出洞,巧言令色,好話說盡,手段使盡,但最後還是要謀了這張蛇皮。異象早已顯示,我怎麼會瞎了眼似的不聞不見,被人捏了脖子捉將去。。。。。。?

女人回過神來:別怪你自己了,又不是神仙,算不到的。

男人嘆出一口長氣:怪誰?誰也怪不得,命該如此。。。。。。


桐城歷史上出文人,現在雖然破敗不堪,但民間對讀書人還是有一份照顧,來桐城的右派分子沒有派去服苦役,一般是分配去縣裡的文化館,或去中學教書。他被分到桐城西北一個叫做龍眠鄉的鎮上做文書,是個閑差,平日為鎮上的頭頭執筆寫個報告,收發抄錄文件,寫寫會議通知書,多出大把時間,也可隨處走走看看,名曰了解情況,調查研究。

一日閑逛,來到鎮西頭一戶人家,口渴難忍,遂進門討要水喝,人家讓他在堂屋坐定,燒水泡茶。他瞥見桌上的梳妝匣里擱了一面銅鏡,跟他老婆的那枚相似,徵得主人同意,拿在手上摩挲把玩。

主人是個長須老頭,雖是農家裝束,但骨格清霍,眼神澄明,待客得體,見他把玩銅鏡,遂說此物是祖上傳下來的,是老年間之物。

他當然知道手中的鏡子是年代久遠的古物,但看起來主人對此並不是很在意,隨意地置放在人來人往的堂屋桌上,全不在乎小孩子拿去玩耍,也不防心術不正之人的順手牽羊。還有,古鏡的保養也不好,鏡背的紋飾磨損,鏡面昏朦,照起臉來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團,五官不清。他委婉地跟主人說道:依我看來,這鏡應該是晚唐年代之物,至少有千把年了,有些價值,如小孩子拿去玩壞了可惜。還有,鏡面也要磨一磨了,只是現在好的匠人難找。

老頭一笑,搖頭道:無所謂啦,即使是家傳古物,也不定跟你一輩子,世上的瓦罐都總有一天會打碎,在哪個井台上碎,都有定數。至於鏡面,還是讓它昏朦朦地好,小時候聽老人說過,鏡子照人太清晰了不好,照得太久也不好,說是家裡曾有個老姑娘,照了銅鏡就亂說胡話,好事情從來不兌現,壞事情一說一個準。於是傳下話來,要過太平日子就不能去磨鏡子,也是個難得糊塗的意思。

他如醍醐灌頂,怔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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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0 個評論)

回復 九畹 2010-9-3 13:57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想在那個民族浩劫人類災難的歲月,有沒有那魔鏡,人們也都會做那些噩夢的~那是一個惡夢般的年代!
回復 yulinw 2010-9-3 14:10
看完故事,竟也怔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回復 8288 2010-9-3 14:48
『難得糊塗』
回復 fanlaifuqu 2010-9-3 19:53
從蔣經國的打老虎(三反時也用此詞)到反右,栩栩如生。最終還是難得糊塗作了。
回復 rongrongrong 2010-9-3 20:59
大智若愚也
回復 清風揚 2010-9-3 22:38
難得糊塗..........
回復 方興未艾 2010-9-4 00:45
是真的活的明白了。
「至於鏡面,還是讓它昏朦朦地好」嚴重同意。我依然可以在這種鏡面里看到29歲的我。
回復 牡丹石頭 2010-9-4 06:45
活了大半世, 方明白糊塗才是福. - 真的白活了!!!
回復 浪花朵朵 2010-9-4 09:19
人要是真知道了前生後世,或者也就沒勁了。
回復 少小離家 2010-9-4 13:48
久遠又深邃的感覺。。。 意猶未盡般。。。  欣賞!!  

祝周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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