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他一抬頭,那道目光就避開去。
九點三刻,星巴克第一波顧客潮已經退去,櫃檯上排了二三人的隊,店堂里坐了七成客人,在桔色的燈光下,學生們專註地盯在打開的電腦屏幕上,情侶依偎在一起,從一個杯子里喝飲料。做卡普契努的機器嘶嘶作響,一股濃郁的鮮奶和咖啡香味瀰漫在半明半暗的空間里。店堂里播放著藍調爵士,旋律慵懶而憂鬱,窗外的街道上飄蕩著淡藍色的霧氣。
他坐在靠裡面的沙發上,筆記本電腦擱在茶几上還沒插上電源,手邊有一份當天的報紙,第一版是當地出生的軍人在伊拉克戰場上陣亡的消息,國際市場上石油每桶衝上九十元大關,他瞄了一眼很快地翻了過去。另一條新聞是關於某種新合成的基因工程,他花了幾分鐘瀏覽一遍,然後把報紙對摺起來,放在公眾書報筐里,拿出手提電腦。
茶几上的插座在另一端,插上電源之後退回沙發落座之前,那道目光又掃過來了,像具探照燈般地罩住,幾秒鐘的停留,又不動聲色地移開去。
是誰?鄰居?熟人?在某個場合見過一面的點頭之交嗎?記憶中搜索了一遍,他不記得這道目光。
那人坐在窗前,逆光,看不清五官輪廓,感覺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深色頭髮,體型削瘦,應該是亞洲人,但不一定是華裔。
他在這個城市裡只有很少的交往,生了那場大病之後,對生命和生存有了另一種看法,朋友來往只限於電話和簡訊,不聚會,也不接受任何邀宴。每天散步三英里,從家門口走到星巴克,買一杯不含咖啡因的摩卡,他現在所需要的是孤獨和安靜,心無波瀾地觀察四周的人物景色,更多的是內視自己的內心,體會生命在時間中靜靜地流動,偶有所感,寫下一篇小文章。
隱士般的日子,沒什麼不好。古人說;小隱於野,中隱於市,大隱於朝,現代人也只有中隱一途。咖啡館是扇窗口,他在這兒讀報,上網,寫作,喝咖啡,看人與被人看,目光淡淡地掃過去,附著又被撣落,再不露聲色地收回。如路過鄰居家,從伸出籬笆的枝頭摘下一枚果子,放在唇間品味似有似無的一股香味。
但你不可端了筐子去採收,坐在公共場合也不可毫無顧忌地對人打量個不休。分寸是我們社會平衡的一個準則,多了少了都會使人不舒服。
咖啡館雖然是個公共場所,隱私權是靠互相尊重來維持的,任何人不得以語言,動作,包括目光來打擾別人,一個人的自在和閑適,會在另一個人探究而執著的目光下溶化掉,如太陽底下的一罐冰淇淋。
但你不能讓太陽換個位置,你也不能叫人別看你。你可以走開,你可以回視,你可以置之不理。最好是置之不理,任外面急風暴雨,室內自祥和靜穆。
他按下電腦的啟動鍵。
網上瀏覽新聞,一目十行看了也不記得說了些什麼。打開文檔,昨天寫的一篇文章需要潤色,但竟然讀不懂自己所寫的文字。情緒不安如暴雨打得屋頂啪啪作響,室內金魚缸的水面波濤粼粼。那束固執的目光穿透屏幕,在字行里跳躍,攪拌,挖掘,沒人能在探照燈光下閱讀,寫作,就是閉上眼睛假寐也辦不到,眼皮在強光的照耀下不住地痙摩。
他告訴自己,別抬頭,別去和這樣一個陌生人對視,你是來尋求輕鬆的,別給自己找不自在。我們不能左右世界,但我們可以把世界摒棄在外。放鬆自己,眼觀鼻,鼻觀心,深呼吸,慢吐氣,把不相干的事物從意識中排除出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
突然一聲尖叫,一個女顧客失手把一杯滾燙的咖啡打翻在地,湯水四濺,櫃檯里的夥計趕緊跑出來收拾。店堂里的客人被驚動了,挨近的站起身來,坐得遠一些的轉頭觀望。他沒法不受干擾,剛一抬頭,就看見那道目光穿過紛亂的光和影,鎖在他臉上。
豈有此理,如此地鍥而不捨,步步進逼,一點餘地不留。平靜的心境不再,這個早晨要報銷了,現在要麼關上電腦,端起杯子走路,要麼,瞪回去,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坐直了身子,翹起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一隻手在膝蓋上輕輕地打著怕子,就這樣,眼光直直地正視過去,不帶表情,不攻擊,也不退縮,只是靜靜地,長久地注視著,如不會眨眼的蛇一樣。
那人竟然淺淺地一笑,好像說你終於上場了,其實你無路可逃,就算你今天拔腳出門,明天,後天,下個禮拜,我還會坐在這兒盯住你,除非,你不再踏足這家咖啡館。
眼光是有熱量的,或像冰一樣,或像碳一樣,投射之際帶有如子彈出膛的呼嘯聲。眼光是可以傳導信息的,或冷漠,或溫情,或苛求,或迷惑,或者,乾脆穿過所注視的形體,帶去一個當你無物的鄙視信號。
他調整好眼光的含量,他不想激起更大的衝突,但也不想示弱。他給自己投射出去的信息定為『靜』和『冷』,不是冷靜,而先是靜然後是冷。聖雄甘地曾用此種眼光逼退大英帝國。
國家的政治行動是國民性的集中表現,反過來說,國民的行為也是國家形象的縮影,不說集中表現,省得有人感到不舒服。
十點鐘的陽光一下子穿過薄霧,映進落地大玻璃窗,勾勒出坐在窗邊人的輪廓,削瘦,顴骨緊繃在暗黃色的皮膚下,太陽穴微微下陷,鬢角的發跡開始花白,光線透過薄薄的耳廓,殷紅如血染。
迎面而來的目光固執又曖昧,如隱蔽的阻擊手待而不發,如飛蛾在窗上不停地拍擊,不知為何竟想起中學的地理老師,獨臂,空袖子掖在中山裝口袋裡,文革將臨,課堂上紀律鬆懈潰敗,學生嬉鬧無度,聲浪淹過講課聲。分貝如拋物線般上揚,突然靜止,講台上那個單薄的身影目光如炬。
又想起文革中半夜門拍得暴響,衝進一群外地紅衛兵,不識來龍去脈,只緣樓下車庫鄰居兒子帶領,一句話不說翻箱倒櫃,大肆破壞。身著睡衣褲被從被窩裡拖起,睡眼朦朧及驚慌不已,一抬頭,鄰居之子仇視的目光緊纏在臉上。
時隔十多年,他踏進美國領事館,在一方窗口上遞進簽證申請,一雙精心修飾過的手拾起細細審閱,那幾分鐘如世紀般地漫長。最後,窗口上方投下一道目光,端詳中帶著審視,他幾乎要在這道目光下崩潰,突然上方浮現一個微笑,然後遞出一本加蓋簽證章的護照。
之後,他遇見太多的目光,教授詰難的目光,老闆在辭退他時閃礫的目光,離婚時交叉碰撞而又閃開的怨恨目光,孩子受到責備時固執反抗的目光,朋友辭世時不甘離去的目光,坐在街邊小公園裡亞裔老人呆絀遲緩的目光。。。。。
目光是無聲的語言,不交待細節,只直奔主題,命中靶心。
那人站起身來,穿過店堂,向他走來,咖啡還留在靠窗的桌上。
走近桌前,那人站住,這是一個身材很高的男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微微有些駝背。他在椅子上挪動一下,感覺很不舒服,有如一頭兀鷹在頭頂上空盤旋監視的感覺。
一股壓力逼著他不得不開口:我們認識嗎?
這個問題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防禦;我可沒有興趣在咖啡館里跟人閑談,也不想清靜受到無謂的打擾,如果你認錯人了,那就請走開,別糾纏。
那人卻一本正經地點頭,說:我想不到你住得這麼近。
他真正感到惶惑了,這人用如此肯定的語氣跟他講話,他又重新搜尋一遍記憶,不!他不認識這個人。
那人不等邀請,在他對面一把椅子上坐下,說:我見過你,兩年前。
他感到一股戰慄從后脊樑竄起,兩年前,他在生死邊緣俳徊,躺在醫院裡等待肝臟捐獻者。極目所見只有綠白二色。。。。。。但是記憶中的醫生和各種技術人員中也沒這個人的印象。
那人的瞳仁里有一股遙遠的悲哀,固執地鎖住他。
他的肝部突然痛了一下,如針刺,他不禁用手捂住,同時好像明白了什麼,只是腦子一團混亂,那根在紛亂中的線頭抽不出來。
你是。。。。。。?
那雙眼睛在猶豫,他在這短短几秒鐘之間好似等待一個霹雷打下來。
那人終於說話,聲音低沉,像來自是另外一個世界:是我兄弟,他的一部份活在你身上。你知道,我們是孿生,從小有感應,他只比我晚出生了三十秒鐘。。。。。。在你推進手術室之前,有人指給我看,說你是受捐者。我記住了你眼角下的那顆痣。
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的陌生人。
我本來不想過來,只是想遠遠地,看著我弟弟的一部分存活在一個陌生人身上。但是一念之間,我突然想走過來說聲哈羅,就這樣,希望你不要在意。
他點頭又搖頭,那人再也沒說話,兩人就靜靜地對視了幾秒鐘,那人站起身來,微一晗首,走出店門而去。
他再也沒踏進過這家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