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羊之鮮
一位文人如此說;一流作家寫吃,二流作家寫情,三流作家寫性。依據呢,大概是老夫子所言『食色性,人之大欲。』且不論對錯褒貶,愛讀美食文章的人數眾多卻是個不爭的事實。北有唐魯孫,南有陸文夫,山東有齊鳳池,四川有石光華,憑了一根刁蠻的舌頭,一手洋洋洒洒的文章,極盡描繪撩撥之能事,憑空惹出多少淋漓口水?這種文章最忌諱的是晚間躺在床上看,越看越饞,越饞越看,看到後來不由得令人飢腸轆轆,半夜爬起來搜尋冰箱,可恨是十有八九不能如意,最後還是燒開水沖碗泡麵了事。
上海也算中國的首善之地,人才輩出,商業輕重工業不說,連打籃球的姚明跳欄的劉翔都蜚聲國際,但在美食方面名聲還小了點,一提到特色吃食,北京使人想起北京烤鴨,涮羊肉,醬肘子夾燒餅。廣州使人想起三蛇羹,清蒸海鮮,龍虎鬥及猴腦。杭州有西湖蒓菜,醋魚,南京出鹹水鴨,鴨胗肝,大蘿蔔。連遍地風沙的西北也有羊肉泡饃,提起上海,也許最先想起的是南翔小籠包吧。
說不過去,說不過去,外地人嗬嗬地直笑,心理上總算討回些平衡。上海人嘛,筷頭上省下來置行頭,衣著光鮮腸子打結。哪有我們活得滋潤?人生就是一張嘴,要對得起自己。
上海人懶得爭辯,這點韜光養晦的功夫還是有的。你不想想,上海人一雙女鞋也做得那麼精巧,天天吃的還會不下功夫?關起門來自家悶吃罷了,上海馬路上的外地人已經夠多了。
人家說西北地方吃烤全羊,一隻羊殺翻,血也不放地擱在火上,烤得外面焦黑裡面血跡斑斑,盛在大盤子里,上面插把柳葉尖刀,手撕口咬,大快朵頤。這樣吃法,豪邁是豪邁,但味道並不見得有多好;從一個火源上烤出來的物事,往往受熱不均,生熟不等,羊骨頭附近的筋肉,尤其難以烤透,吃到嘴裡,筋膜嵌在牙縫裡,食慾大打折扣。還有烤出來的肉食,火氣太大,偶爾食之還可,久之必定內火旺盛,並不是人人消受得了的。
在上海西南面有個七寶鎮,那兒的白切羊肉方圓百里有名,要吃七寶的羊肉,得在冬天的半夜起身,四五點趕到鎮上搶位子,羊肉店半夜兩點宰羊,弄乾凈,三點上鍋,大約兩個時辰,羊肉煮透,稍冷卻,去骨,按不同部位切好,包在新鮮的荷葉里,可零買,可堂吃,老吃客是要配燒酒的,沽二兩綠豆燒,叫半斤羊肉,蘸著配好的醬料,羊肉細嫩鮮美,一絲膻味也無,呡酒吃肉,看著門外的天光一點點明亮起來,此時再叫店家下碗面,羊湯作底,撒上青蒜,吃得滿頭冒熱氣,渾身舒坦。走出店門去做工,去上班,一日精神煥發。
上海人在冬天吃紅燒羊肉砂鍋,選帶皮的羊肉煮熟,置於砂鍋里放料酒醬油茴香砂糖小火燜上幾個時辰,再放紅白蘿蔔同煮,蘿蔔吸收了羊肉的豐腴油膩,羊肉吸收了蘿蔔的清香,兩相宜彰,實為冬令佳肴。
夏秋之際是吃羊膏的時光,把羊肉羊皮羊蹄煮熟去骨,再加蔥姜料酒桂圓紅棗,慢火燜至湯汁濃厚,加鹽調味。待冷卻凝成凍之後切片,觀之晶瑩剔透,嘗之糯滑細膩,為下飯佐粥之良品。
上海地處長江三角洲,本是魚米之鄉,魚獲水產比廣州不遑多讓,上海人吃魚,不像廣東人只會清蒸油炸兩種,上海人家常吃的蔥烤鯽魚,取略長於巴掌的鯽魚三四條,用溫油炸透,再入鍋加料酒醬油,糖,及大量蔥段燜燒良久。魚肉與醬汁相融,頭尾皆酥,蔥香濃郁,此菜熱食冷食皆可,碗底汁液凝成的魚凍,更是下酒的美味。
上海還有一種常食的魚是青魚,一道名菜喚作『紅燒甩水』,就是用青魚的尾部,上海人謂之魚尾在水中不斷地遊動,所以這部位的肉質最為鮮活,取幾尾略煎,加醬汁燒透。置盤后撒上蔥末。此餚鮮美豐腴,魚肉嫩滑無比,是河鮮菜肴之上品。青魚的中段多取來製作熏魚,一段段切開煎透,入醬油,糖收干,再用一口大鍋,把魚塊放在鍋內的架子上,鍋底置放茶葉,慢火熏上個把時辰,熏好的魚外脆里香,可放置幾天。這道應該是下酒菜,但用來下飯佐粥也很妙。六十年代時期,百物缺匱,菜場上只有一種叫『橡皮魚』的低檔魚,顧名思義,肉粗皮厚,難以入味。有的人家買來用熏魚的辦法炮製,味道居然也很過得去。
說到蒸魚,上海菜首推是清蒸鰣魚,鰣魚是種季節性的魚,在產卵時屆溯江而上時肉質最為鮮美,上海人吃鰣魚是不刮鱗的,緣由是鰣魚鱗含有大量的魚油。吃時用豬網油把魚身裹起來,放幾片姜,加料酒及鹽,隔水蒸二十分鐘左右。蒸好,除去網油的魚端上桌,此時豬油完全浸入魚身,觀之魚鱗銀亮,魚肉潔白,嘗之細膩潤滑,鮮香撲鼻。此魚骨細刺密,男人可能嫌麻煩,但上海女人多有這個本領精挑細吮,連魚頭都吃得乾乾淨淨,像貓一樣。
最後要說的是風乾鰻鯗,在鰻魚上市時揀大條厚實的買回家,洗凈剖開抹上鹽,用細竹桿撐開魚身,吊在屋檐下樓梯間讓其漸漸風乾。經月余取下,洗凈隔水蒸熟,用手撕開,蘸醋食之。此餚為下酒良物,肉質緊密,咬勁十足,鮮咸適中,口感風味絕佳。我在海外多年,從未見過飯店有這道菜,回國探訪,又不是季節,已多年不得品嘗也。
廣東人嗜吃海鮮,上海人更鐘意河鮮,跟海鮮相比,河鮮個頭沒那麼大,但更細膩。上海菜中的水晶蝦仁,是用不足半分長的河蝦,去頭剝殼,快炒而成的,蝦仁呈粉紅色半透明狀,入口鮮糯柔滑生脆之感兼有,上桌后總是最先被掃光的。上海河鮮中最出名的大概要數大閘蟹了,當年價錢沒炒上去之際,一般老百姓也吃得起。小菜場里一疊鐵絲籠子,裡面都是口吐白沫的大閘蟹,蘇州河旁邊有鄉下人偷偷地賣,用糧票換也可以。上海人吃蟹除了清蒸之外,還有面拖蟹,蟹汁與麵漿混合,極為鮮美下飯。如果是蟹的大年,價錢便宜,就做蟹粉,幾個居家女子圍桌把蒸熟的蟹剔剝出來,功夫不少,再用酒和鹽烹制。做好的蟹粉放在乾淨的容器里可以儲存很長時間。上海家常菜中一道蟹粉豆腐是燴炙人口的,潔白的豆腐襯託了鮮紅油亮的蟹粉,清淡濃郁兩相宜。蟹粉還用來包餛飩,做湯包,就是拌面來吃也是上品。
上海人嗜吃黃鱔,著名的『響油鱔糊』,正統的本幫菜館都有這道菜,活的鱔魚剖好,放作料腌制后,大油鍋炸透,再澆上醬汁和麻油,上桌時還嗶啵作響,菜名就此而來。還有一種作法是紅燜鱔段,揀粗大肥碩的黃鱔用醬油,料酒,冰糖燜燒良久,據說此膳大補,體質單薄者吃了會流鼻血。
說到補品,上海人還講究吃甲魚,只限春秋兩季,春天的甲魚謂之『菜花甲魚』,秋天則是『桂花甲魚』,夏季的甲魚是不能吃的,因為是『蚊子甲魚』,不知有何論據,不過大家都如此遵遁罷了。甲魚要選擇一斤左右的為佳,烹制以隔水蒸來最為原汁原味,也有人放置幾片火腿吊味。蒸好揭開蓋子香味撲面而來,甲魚少脂肪而多膠質,肉質鮮美,而充滿膠質的裙邊更是美味異常。
夏天有毛蚶和銀蚶上市,喜歡這一口鮮的上海人不少,毛蚶個頭大一點,吃起來很是有嚼頭,銀蚶的口味更細膩一些,價錢也貴一些,可以上酒席的。兩者都是用開水一燙,蚶殼張開,就蘸了姜醋佐酒。柔嫩鮮美,老人說這物事不容易消化,但吃起來就是停不下手,回味雋永。
還有一種大眾化的河鮮就是田螺,這道菜照理說是不能上檯面的,但是捧場的人不少,夏天的晚上,弄堂口的小食店門口拉出電燈,架起爐火,煮著一大鍋『糟田螺』,田螺有拇指般大,放八角大料,蔥姜酒糟煮透,香飄滿街。食客汗衫短褲圍坐,叫上一大盤糟田螺,幾瓶生啤,笑語喧嘩,吮吸有聲,也算街巷市井一景。
中國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連張開嘴吃都能吃出個美食家來,這大概是天底下最舒服的狀元了,文學家要爬格子,畫家要受窮,科學家把自己弄得像機器人一樣,政治家弄不好要坐牢獄,體育家要揮汗如雨,只有美食家,把興趣和享受結合得天衣無縫。
所有的文明都要建築在實物觀照上,埃及文明體現在金字塔上,印度文明體現在千年古廟上,中國文明則建立在鍋盆碗盞上。金字塔和千年古廟是關於死亡的文明,轉世輪迴的文明,而鍋盆碗盞是生活的文明,也許這就是中國人經過幾千年的改朝換代,社會動蕩,體制改革,運動折騰,至今活得生氣勃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