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集市

月光下的集市

我老是有個錯覺，這個國家和吃的東西有關，首先，國家的名字與英語的『火雞』讀音一模一樣，第二，最大城市君士丹丁聽起來很像一種冰淇淋聖代的叫法，第三，那個著名的清真寺從明信片上看起來簡直是個碩大無朋的生日蛋糕，而且還插滿了蠟燭。第四，牆上的馬賽克不知怎的老使我想起祖母的蘇打餅乾盒子。還有，滿街的白衣白帽使人有恍然入錯飯堂的感覺。

中國人嘴饞，沒辦法。其實，土耳其這個國家和吃的關係不大。

首先，這個國家禁酒，一沒了酒，再好的食物也打了折扣。再者，連可口可樂也見不到，你在路邊能買到的就是瓶裝水，舉起來對著太陽一看，水裡漂著一層雜質。但沒有辦法，這是你在街上唯一能買到解渴的飲料。噢，對了，還有免費的蘋果茶。

所有的導遊最感興趣的是把你帶去購物，不言而喻，這和他們的錢包有關。土耳其的導遊也不例外。但這個國家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產品吸引遊客，既沒有巴黎的時裝和化妝品，也沒有東京鋪天蓋地的電器專賣店。唯一上檯面的就是地毯和銀器。所以在整個土耳其旅程中我們一再被帶去地毯鋪子，大巴士在市內景點虛晃一槍，然後一車花花綠綠的遊客就被興高采烈的導遊押送到地毯一條街。

魚貫下車，門口早有幾個精壯漢子等候，導遊把客人像綿羊般地分配地漢子的手裡，再引進各店堂去。在滿坑滿谷的地毯展示室坐下之後，漢子把門鎖上。大有你今天不買就別想出這個門的招式。

側門裡出來了幾個身穿土耳其傳統服裝的婦女，手托茶盤，茶盤上是一小杯一小杯的蘋果茶，送到每個客人的面前。一嘗之下和我們平時飲用的紅茶綠茶都不相同，微帶酸甜，大概是蘋果汁發酵之後做成的。隨茶端來的還有些乾的無花果和蜜棗，我對蜜棗有種天生的畏懼，以前上海的肝炎聽說就是食用伊拉克蜜棗傳播開來的。那陪同的漢子說你來土耳其不吃蜜棗？你知道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麼？我不得已掂起一枚，實在太甜，借口上洗手間吐掉。回來時看到房間中央站了個禿頭男子，一身挺括的阿曼尼西裝，手腕上戴著粗大的金手鏈，正操著口音很重但流利的英語，大肆介紹珍貴的土耳其地毯。某一塊十八世紀的小地毯在蘇世比拍賣時賣到了幾百萬，另一塊又賣到了近千萬。然後話鋒一轉：「你們這些客人有福了，誰叫你們正好在我們大拍賣時來到此地呢。沒話說，我們只得成全你們。」手一揮，召來幾個漢子，把一塊塊地毯打開放在地上：「看看這塊，看看這花紋，全手工織的，上好的中亞細亞羊毛，原本標價是兩萬六千美金，今天打個八折，五千塊美金。你帶回去，一過邊境就至少賺一倍以上。趕快啊，我們貨不多呢。。。。。。」

旁邊的漢子逼著眾人去摸一下地毯，以切身感受那珍貴的手感。那塊地毯看來不比浴巾大多少，五千美金？五十塊美金賣給我還不知道往哪兒放呢。那禿頭漢子看眾人都沒反應，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一咬牙：「好了，誰叫我們進了太多的貨呢？我再往下拉個一千塊錢，四千塊。比我們進貨的價錢還低。。。。。。」又回頭對那幾個漢子道：「別告訴老闆，他會殺了我。」

大部分的人仍端坐不動，幾個啰啰上來，說是要帶我們看看更多的品種，把我們分別帶進小展示室，關上門，鼓起如簧之舌，開始了硬性推銷。價錢也一降再降，到末了瞪起牛般的眼睛盯著你，臉上的表情寫得明明白白：「你怎麼這麼不知好歹？」

我低頭盯著手上的茶杯，作出專心致志研究蘋果茶的樣子，不去和那漢子的眼光相遇。我下一程還要去埃及，那怕就是金線織出來的地毯，對我說來也只是個累贅。所以打定主意不吭聲，一杯接一杯地灌了一肚子的蘋果茶。

總算出得門來，卻見同團的遊客背了一筒捲起的地毯，有團員上前問道：「你真的買了？」那人臉上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兩萬六的地毯買給我三千八，還算過得去啦。」眾人『嘿嘿』一笑；你真的相信？兩萬六，他賣給鬼去。

我們在巴士上等了好久，才見導遊出來，肯定是一家店接一家店去收取傭金吧。大概油水不小，導遊顯得興緻勃勃，宣布下一站是伊斯坦布爾的大清真寺。

大清真寺叫做蘇丹。艾哈麥德清真寺，又叫『藍色清真寺』，整個宏大的建築全用藍色的瓷磚鑲嵌，陽光從穹形的長窗透射進來，加上回蕩在穹頂的祈禱聲，形成一種如夢如幻的奇景。進寺必須脫鞋，每個人手上提著鞋子，仰頭望著高聳的穹頂，寺內人滿為患，地上鋪設著草席，東一堆西一堆的回教徒匍匐在地禱告。出得寺來，沿著古木森森的甬道行去，可以看見遠處藍色一線的海洋。道旁有小禮拜堂，年代很久了，供奉的聖女的石雕都被熏得發黑。從神龕底座上飄搖的燭火，你可以讀出漫長修行的靜穆和內斂。

歷史上伊斯坦布爾叫做君士坦丁堡，地處歐亞交界之處，一直是各大宗教的爭奪之地。

最初是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在公元三三零年被羅馬皇帝君士坦丁攻陷，成為東羅馬帝國的首都，而在一四五三年又被穆罕默德二世佔領，成為鄂圖曼帝國的首都。歷史上和宗教上的變遷直接在寺廟和建築上反映出來，在參觀藍色清真寺的過程中，你既看到全是幾何圖形組成的回教裝飾風格，也看到羅馬風格的門楣和迴廊，沿途的小禮拜堂更是早期基督教和東正教的遺風。

宗教使人感到沉重，一圈逛下來大部分的團員都癱坐在石凳上不願起身。導遊見此情景，宣布下一個景點是世界聞名的 Capali Carsi ，到了那兒讓大家自由活動，晚飯自理，九點鐘在大門口集合，過時不候。

Kapali Carsi 是個極大無比的集市，聽說已有五六百年的歷史了。從一個城堡式的大門進去，通過一個廣場，就跨進阿里巴巴的迷宮。大大小小的商店鱗次櫛比，貨物堆得滿坑滿谷。出售的商品從傳統的阿拉伯地毯，頭巾服裝，香料，手工製作的皮件，假古董，假錢幣，一直到雪乃爾香水，CD 的時裝，名牌的球鞋。觸目所見的珠寶玉器店，鑽石首飾店，櫥窗裏手指般粗的金項鏈掛在仿古的阿拉伯彎刀上。穿敞領襯衫的男人手上戴著巨大的戒指，站在店鋪前抽煙聊天，包頭巾的女人坐在櫃檯後面，而一群半大孩子在走廊上瘋玩。整個市場有四五千家店鋪，疊床疊架，上下左右都是貨物，遍地的遊人摩肩接踵，語聲嘈雜，我進去半個小時頭就暈了。悶熱，空氣又差，趕快逃出來透氣。

外面是個大方場，周圍是一片銀灰色的橄欖樹，樹蔭下也擺滿了貨攤，賣的都是些吃食和茶水飲料，一股很強烈的烤肉味瀰漫在空中。我走近一個攤子看見爐火上懸掛著一大砣羊肉慢慢地旋轉，顧客上門，守攤的粗大漢子就用一把彎刀把羊肉一片片地削下來，放進一個口袋形的麵餅里，再加上洋蔥，胡蘿蔔絲香菜和醬料，用油紙包好遞給顧客。看看附近的攤子上賣的東西都差不多，我只得也買了一份，外加一瓶水，在樹蔭下找了一條長凳，享用我的晚餐。

天色還很亮，東邊卻升起了月亮，細細彎彎的一線，懸掛在蛋青色的天幕上。橄欖樹下的陰影濃厚起來，空氣中混合著烤肉和焚燒香料的味道，這是一天最為平和的時刻，半明半暗的光線，食物的味道，疲憊而溫暖的夜晚，休息的許諾。。。。。。

一個黑影在我面前晃過，定睛看去，是個六七歲的女孩，瘦小，頭髮枯黃，眼睛里有一股與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她斜背一個挎包，手上拿著幾封明信片向我兜售，我滿手的食物，向她示意等我吃完再來。她卻不走，在樹蔭下找了塊石頭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手中的羊肉麵餅。我被她飢餓的目光盯得難以下咽，遂起身再買了一份，那女孩怕我走掉，亦步亦趨地跟在身邊，看到我招手，怯怯地挨近來，伸出的手上還是那幾封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的是我們白天去過的『藍色清真寺』，由不同的角度和時刻拍攝的，印刷得質量很差。我挑了兩封，女孩索價一美金一封。我把零錢給她時順便把那個食物紙包遞給她，她先是一驚，並不肯接受，在我的堅持下終於伸手接了過去。這時天色已暗，我在薄暮中只看見她的睫毛一閃·····

出得門來找到我們的巴士停泊站，時間還早，司機們都聚集在一起抽煙，柴油引擎發動著。從這塊高地看過去城市在腳下，燈火點點，龐大而曖昧，遠處過往的輪船汽笛長鳴。停車場上也有許多半大的孩子在推銷明信片，在巨大的巴士旁穿梭，如犀牛身上忙碌的犀鳥，粘著客人不肯放過。月光變得明亮起來，清清冷冷地照耀著索菲亞大教堂的穹頂，什麼地方的高音喇叭突然響起，傳來昂揚頓挫的阿拉伯語祈禱聲。

歷史磋砣，時光流逝，人類依然負重顢頇，正如千年月色仍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