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金陵十三釵』
美國電影協會假座盧卡斯工作室預映『金陵十三釵』。張藝謀由他女兒張末陪同,並攜女主角倪妮出席開幕晚會。
距上一次見張藝謀已經十多年了,時光荏冉,在衣香鬢影的酒會一角,張藝謀憨厚地微笑著,與客人寒暄。他身穿一襲藍色工作夾克,留著短短的板寸,眼神仍然銳利,臉上卻已經有很深的法令紋。他這副形象走在街上很像中國北方的一位老者,簡樸而寡言,蒼桑並謙恭,身無長物,兩袖清風,除了手上那對磨得發亮的核桃。
手中那對核桃是新的大片『金陵十三釵』。打磨得通體晶瑩,金石有聲。
我是看過嚴歌苓的小說『金陵十三釵』的,讀完之後不禁掩卷長嘆,這篇小說是件玉玲瓏,結構巧妙,語言精練,篇幅不長,但所蘊含的內容卻複雜無比。民族的戰爭情仇,人性中善良與暴虐的碰撞,危難臨頭時普通人並存的勇敢與懦恰,故事在鐵與火的背景之下如綢帶般地徐徐展開,斑斕多彩,絲絲入扣,極為鮮活地描繪了南京陷落之際的人間百態——地獄從未如此靠近。這篇小說更勝於大部頭的歷史教科書——描述了近代中國最屈辱痛苦的時代,卻也是民心保存得最完整的時代。
張藝謀是國內最負盛名,最具資格的大腕導演。由他來執導這部也許是中國最重要,最具有危機意識的電影,環顧整個影壇,不作第二人之想。
一般說來,並不是所有的小說都能拍成電影,雖同出藝門,但各有側重,雄雄相爭。電影稱為影視,更多地重視覺效果,重光色畫面,故事如絲如盤的進展。小說著重內心情緒,著重發掘人性深層的隱蔽角落。某些文學的概念是別的藝術手段很難表述的,這就是托爾斯泰和馬爾薩斯等大師的一些作品被搬上銀幕並不能完全地表現原著精神的原因。
應該說,『金陵十三釵』雖然作了大幅的改動,電影還是重現了原著的精粹。
小說原來是用散點透視的角度來寫一眾人士,每個人都是主角,每個人又都不是主角。這在戰爭中是常態,沒有人重要到舉足輕重的地步。在電影中對人物的作了不同的安排,原來的敘述者書娟的形象被減弱,她與秦淮煙花女子玉墨的個人恩怨被全部刪去。而原來保守木訥的神父英格曼變成了一個好色,喜歡跟風塵女調情,酗酒貪杯的美國佬約翰。別看他玩世不恭,在責任來臨之際,卻一肩承擔下來。他本有機會可以逃離這具戰爭絞肉器,但輕輕地一揮手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他聰慧狡黠,憑了那張西方人的面孔和武裝到牙齒的敵人周旋,最終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把一群天真純潔的女學生從魔掌下拯救出來。雖然這美國佬在大是大非的關頭表現出正直勇敢和機智,但不免使人想起印第安納·瓊斯無所不能的形象。我可以理解這個人物的變動是出於電影所需要的典型化,但還是覺得原著中正直而迂腐的英格曼神父,在人性的角度看去更為真實。
玉墨是這部電影中重彩渲染的重頭戲,一個身世不幸,流落青樓的女子,雖是天生麗質,冰雪聰明,還是不可避免地染上煙花習氣,她一進教堂就色誘神父,獻身的代價是要他把這群青樓女子帶出險境。那是怎樣一個尤物啊!鏡頭特別追蹤了她的眼神,迷離誘惑,冷酷決絕,神情中看透了人間只是物物交換。她的媚情,她的步態,她的身姿手勢無不闡明了一個深知此道的女人嫻熟地運用女性柔媚的武器。一個個長鏡頭描述了精心修飾的臉容,粉雕玉琢的肌膚,春情蕩漾的眼波,嬌艷欲滴的紅唇,裹在緊身旗袍里風流身段,走起路來腰裡起伏跌宕的弧線,誇張的胯部扭動。回首嗔笑之際,一隻蘭花縴手在臉上有意無意地掠過,自然無邪而又極具風情的誘惑,淑女與蕩婦渾然一體。邪惡之花竟可在嚴酷的氣候下開得這般燦爛迷人。
但在摧毀性的戰爭中,生命如夏花,一瞬間凋落。在生死的逼迫之下,一切的桃紅柳綠都不免褪色。
影片對戰爭殘酷的渲染不遺餘力,鏡頭裡到處殘垣斷壁,屍首遍地,河水染紅。子彈擊中人體噴濺出血花,斷肢紛飛,戰火及處,玉石皆成齏粉。具有千百年歷史的城市一晝夜變成人間地獄。此時任何生命的附加物——體面尊嚴,等級地位,青春美貌都不值一提,人人可能在下一秒鐘遭遇不測,變成一具無知無覺的死屍。對死亡的恐懼是人類個體不可逾越的一個關隘。
唯一能超越生死的,是捨生忘死,死中有生。
在傷兵被抬進教堂地窖之際,玉墨和一干青樓女子玩世不恭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看到有人為了保衛國家民眾獻出了生命,而且是如此年輕的生命。她們是民眾的一部分,無法置身事外。共同的苦難化為凝聚力,從此刻起,悲憫之情在生命的虛無之中燃起一把火,開始是一粒火星,漸成燎原之勢,在每個人心中都有的慈悲被開發出來之後,生存和死亡突然有了明確的意義,人,超越了生物性的恐懼,俗物得以進入神靈的境界,一霎間天地為之清明。
女人是塊土壤,無論肥沃還是貧瘠,不管在歌舞昇平的年代,還是在戰火紛飛的時刻,只要一粒種子下去,愛情的青苗一定會冒出頭來。風塵女子豆蔻為了演奏一闋完整的曲子以慰傷兵,冒險穿過槍林彈雨,只為了配幾根琵琶弦線,最終被日軍虜獲,反抗強暴不幸送了命。
玉墨,這些風塵女子的大姐大,在日寇命令教堂限時交出避難的女學生之際,做出此生中最重大的決定——由她帶領十二位秦淮風月女子代替女學生們赴日寇之約,捨身入不復之境。更是她,在臨行之前,被美國佬約翰的勇氣所感動,當初千種討價,萬般計算全部化為一腔柔情,賣笑女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了愛情和男人共赴巫山,同享雨雲。此時此刻,神女化身為聖女。
女人啊女人,唯有愛情,是她們生存在這個苦難世界上的理由。
在原著中並沒有如此煽情的床戲橋段,書中倒有一場玉墨跳倫巴舞來描述對往事的追懷,以及對生的留戀,在讀者看來更為微妙和詩意,其實也更近實情。張藝謀的電影一直拍得很滿,角角落落都鋪遍。也許這就是電影和文學的鴻溝所在。
女主角的扮演者倪妮是第一次演電影,她並非影劇科班出身,卻像久涉銀幕,演技老到精湛。或靜或動,或邪或正,都收放自如,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皆顯示出天分,飽滿卻不張揚。難得的是,她的英語極為流利。在第二天電影協會的午餐上,我有幸坐在倪妮的身邊,談話輕鬆家常,有如鄰家女孩。
雖然劇情和角色作了改動,但原著的要素都得以保留,那種生死存亡的危機感,從電影一開始就緊緊地攫住觀眾的神經。張藝謀對鏡頭的動感和氣氛的渲染掌握運用,可說是無人能出其右。與殘酷的戰爭畫面形成對比的是教堂內寧靜神聖的氣氛,巨大的彩色玻璃鑲嵌的禮拜堂天頂,在狂轟濫炸之下依然投下天國的光明。在一片廢墟之中,由童女曼聲唱出的聖經詩篇,嚴歌苓原著中有著如此描述——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佔領南京的日本軍隊聽見火光和血光中升起的聖經詩篇,歌聲清冽透明,一個個音符圓潤地滴進地獄般都市,猶如天堂的淚珠。正在縱火,揮舞屠刀,行施姦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攏一霎。後來他們中的一些人活到戰敗之後,活到了帝國光榮的夢想幻滅,活到了晚年,還偶然記起這遙遠的童貞歌聲。
何等的描述!何等的情懷!宗教,黑暗中的光明,此刻比任何時候都貼近苦難的大地,撫慰著人心。在這整部電影中,最使我感動的是苦難中呈現的人性,誇張或收斂,都蘊含著滿溢的悲憫。茫茫俗世,苦海慈航,在通往彼岸的小舟上,無論英雄美女,也無論販夫走卒,都一視同仁,我們——只是一群被拯救者。
不同尋常的是,張藝謀酒會上在回答觀眾提問之際,說在當年可找到的報章記載里,有那麼短短的二行段落提起過曾有妓女代替學生到日軍軍營赴約。相對於這短短的二行段落,在片尾上,張藝謀列出一張長達十分鐘的製作人員表,從男主角克里斯蒂·貝爾,女主角倪妮一直到供應茶水的員工,觀眾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沒人離開,凝神屏息地默念著這龐大的製作班子每一個姓名。那不僅是一種無言的尊敬,一種虔誠。也是對歷史重現於眼前的一種敬畏和深思,烏雲壓城城欲摧,我們人類的歷史曾有過那麼黑暗的時期。
是的,我可以斷言,這部影片將是中國電影史上最為重要的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