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望海

大約毎隔5、6個月，我會驅車走高速道去一次那個地方。

那裡是東京近郊的一市立靈(陵)園。在那裡，我會點燃一支煙作為清香，奠基那塊墓區下永眠的人。墓碑上精心地、工整地雕刻著篆體藝術工筆字「望月，望海」兩組單詞。

小健是東京藝術大學的近郊校區的留學生，19歲，來自浙江省會，去年年初在藝大的作品展活動時認識的。

東京藝術大學屬國立學校，報考難度為16.4倍，遠拋東京大學4.9倍的錄取率，在日本屬最難關的高校。

來我家坐坐吧，小健去年五月黃金周邀約我。「我奶奶來了，打算長住，和你或許談得籠...也算代我陪陪她」。

這麼說了，不去似不妥。小健借住在校方代為留學生申請的當地的市營住房，2房1廚房，衛生、洗浴、洗臉處各獨立分間，月租1.7萬日元，約1050人民幣。5層樓房的第3層。

沒料到小健的奶奶竟是從上海長期工作退休的幹部樣的人物。來來來，請裡面坐，早就聽小健說起過，奶奶面部表情並不豐富，語氣很熱情，看得出不是客套的忽悠，人很精鍊。「有一事相求」，小健的奶奶拿出張日本住宅小區自治會（類似中國居委會）的詳細居民圖，隨後冷眼在我的臉上捕捉表情。居民圖上密密麻麻地做滿了筆注。

怎麼回事，我樂了，問道。

噢！這些是我這裡的家上下左右鄰居的人名，奶奶說，你幫我標註一下日本人名的發音，好伐(不)？

這些數字是什麼？我問。

就是吶，嗯，那些家庭進出成員的人數，大致年齡、職業、性別、與人相（貌）等的暗符號，奶奶答道，看她一副蠻認真的表情。

那麼多？怎回事，做調查啊？

不多，多點啥，才上下左右各十戶。還有更詳細的，以後來時再拿出來，奶奶哈哈笑著。

這「佐藤」中文發「砂逃」的音，我一邊為她標音，一邊套她多說談。

原來，這位小健奶奶7年前為止一直在上海西區的市委一辦公室工作。工作性質規定了她退休5年內不能因私離境。6年後奶奶一個人遍訪了歐美一些國度，發現自己身體不適旅行，長期的案頭工作為她帶來了常見病，於是想到了到外孫的地方來走動，一是近，3小時的飛機，二是生活習慣相近。兩次一來，奶奶拿到了兩年多次往返入國的簽證，徵得外孫的同意便住下來了。

在上海市委辦工作，據工作性質規定，退休後有3至5年內不同的不能因私離境的規則。她，必需5年，顯然擔任過的是相對那樣的職業。

浙江和上海那邊怎麼做？我說了自己的疑問。

我和先生說不籠，另外，他，去年已經走了，聽得懂滴吧？奶奶說。

聽懂了，我說，奶奶，你不會就是上海的那種什麼科級黨員職工吧？

什麼？！奶奶第一反應就是望門外看。

沒事的，奶奶，什麼事都得有人干，有人乾的事就是職業，正常得很。難怪你收集這些資料情報。

不是情報，只是資料，興趣，興趣，奶奶打起哈哈來顯然是內行。

幾次走動之後，奶奶渾然不把我當外人。我也以自己長年的生活經驗為奶奶的生活安排了特定的規範。毎天清晨在陽台上練太極，不能謂之拳，因為不標準。家裡東摸西扯后搭乗門口的市裡的福利巴士，票價一律100日元，市裡6、7處大商場、Shopping-Mall，毎天一處，天天不同處，吃喝玩不忘望洋眼看熱鬧，事事無妨害，先在商場內的小食街(區、點)用午餐，平均500日元，約上海毎頓30元的開銷。看看手機，聽聽音樂，上完「油管」玩「backchina」，興趣所致還不忘「搞笑、難過、偶尓帶拍磚」的表態。轉眼下午5點，商場內的超市紛紛打折，於是順帶買些熟食甚至於半成品疏菜，回家解決外孫、也是為了自己這個新的家。

後來我也了解了，外孫的留學費用2／3是奶奶掏的錢，餘下是外孫小健自己打工攢的鈔票。「小健有個女朋友了」，一天奶奶笑嘻嘻地告訴我，「小健只鬆口說是個華裔人，可哪逃避得出阿拉的資料搜索範疇啦，已經全部煞清了，對方是獨生女，健康、清楚的美媚碧玉，還大小健2歲，希望早日定下，早日結婚，我都已經轉告女兒，咓，小健他媽啦...」

順順噹噹的生活，簡簡單單的日子，快快樂樂的心情。

去年夏天，我特意帶她去擠熱鬧看毎年8月市裡舉辦的焰火納涼晚會，地點距東海80餘公里處的大河岸邊，人聲、笑音、樂聲，加上轟鳴的焰火騰騰上升時的低音響聲，樂得奶奶眉開眼笑。

沒有想到這裡離海那麼近，沒有想到這裡人口密度那麼大卻處處寂靜無矂雜聲，沒有想到這裡是...我，有點喜歡這裡了！奶奶說道。還有，奶奶示意我耳朵貼近她，「毎120個日本人中就是什麼，有一個是中國來的人，多熱鬧，怎麼會寂寞...我會長住這兒的...」

順順噹噹的生活，簡簡單單的日子，快快樂樂的心情。但是，人，有難測風雨。

小健奶奶在去年年底突然倒下了，大面積的腦溢血，重度半身不遂，當下在商場內的小食街被發現，眾人幫助叫急救車進了市裡的國立醫院。常晩班的我，原來就是奶奶的日常生活的對外聯繫人。

這下才發覺，奶奶常住日本卻沒有參加3個月居住簽證便可以加入的市民醫保。

當然，沒有市民醫保，國立醫院的搶救照常。第１次醫藥費用預算報出來了，總計竟然是120萬日元。整套搶救方案已經制定，奶奶的近親家屬也趕來日本了。

急中生智，我去奶奶注冊居住登記的市政廳請求追補辦理市民醫保。按條例政策同意了。於是，所有預算報價自己負擔的份額成了30%。

小健奶奶的病狀不見好轉。我去醫院的次數也増加了若干。

我這一年在這裡生活得很舒心...奶奶困難地說話。

這些...是我交那個費的帳號，你...去掩上門，我詳細拜託...您了...

直到終於，奶奶是說不上話了。她在我手掌心裡顫顫地劃了個「月」字。

前月的黨費？放心吧，我已經...不是？那是，月亮？對的？你想看月亮？

...故...鄉...奶奶在清轍的月光下，慢慢地書寫了這兩個牽她情絮的字眼。

...3點水的邊旁...母？毎？...啊！是「海」字？！我問。

奶奶，困難地點了點半邊臉。

我明白了奶奶的意思。她知道她將無法康復，所剰的積蓄不打算花費在龐大的後事費用上，用於外孫小健今後的學業開支，她願意海葬...或者...撒灰在那距東海80餘公里處的大河(江、川)里，任憑江水把她悠閑地流過那些給她帶來過愉悅的日本的山山水水，直至匯入天下大同的海洋...我把這些與小健奶奶的對問對答如數錄音在手機里。

小健的父母、奶奶的親屬都來了。海葬，先不考慮。撒灰在日本，絕對不成。

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他、她們迢迢趕去上海咨訊，上海近郊60公里圏外的青浦區墓區等，一小塊去年是26萬元，今年已經29萬，而且，還得排隊等抽籤，行情看漲，黒市價36萬還沒有現「貨」。海葬，上海毎半年實施一次，現已經預約到了2年以後。費用6800元，另外加參加人數費...江蘇太倉南廣寺息園擁有九百多年古寺的現代化園林式陵園，永久性墓地，基本價...要排隊...

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經折衷，奶奶的小健已經有了今後居住日本的計劃。為了小健方便常去探望最疼小健的奶奶，我代小健在他所居住的市裡，購買了一區市政府公營管理的座東向西的高地墓地，標準區域1.9平米的永久性使用權一次買斷30萬日元，相當於1萬8700人民幣，毎兩個月另外負擔2000日元／約毎月62元的用於永久性墓地的毎年二次公用區域的割草除草、提供祭奠用水、巡迴管理等費。

另外化了約5萬人民幣，在中國山西、雲南、福建等整套區畫石墓品種中，選擇了在日本市場最有口碑、供貨最快速的、在小健奶奶七七49天後清靜肅穆地落了葬。

在那塊墓區下永眠的小健奶奶，她的墓碑上如其願精心地、工整地雕刻著篆體藝術工筆字「望月，望海」兩組單詞。

哪一天，合適的日子到了，再按小健奶奶的遺願，沿著那距東海80餘公里處的大江，任憑江水把她悠閑地流過那些給她帶來過愉悅的日本的山山水水，直至匯入天下大同的海洋...匯入奶奶遺願中的故土家鄉...

標籤　東京，藝大，奶奶，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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