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正值「十年動亂」結束、一切撥亂反正,我剛剛大學畢業,蒙統戰政策的恩澤,進了被稱之上層建築的一個機關。
當時,新聞出版機關,凡百人以上都還有來自工農第一線的「摻沙子」的人員。
所謂摻沙子,「百度」上有一說: 通過改變組織機構人員結構,注入不同於原有班子的新因素,達到改變某組織的力量對比、改變其性質、方向之目的的辦法,都可以稱之為「摻沙子」。核心是打破單一政治勢力集聚,從不同派系的制衡中尋求控制權。
文革中把派軍宣隊、工宣隊、農宣隊到學校、科研院所、文化部門進行領導,甚至上講台,工農兵上大學的做法,稱作「摻沙子」,以圖改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學校」(毛澤東語)等上層建築的情況。
機關里好象有那麼2、3個「沙子」人,但因當時我在後勤做事,「沙子」們都在不同的編輯部門,所以並不了解「沙子」的他、她們。
作為機關內務行政人員的我,由於年輕,好表現自我,也敢自我表現,所以不久引起了機關的第一把手、一位38式地下黨出身的領導的注意。
他有意帯我單獨外出工作幾次,對我考察后,把我從後勤組一下子提拔到直接聽他指揮的總編輯辦公室作進一歩觀察。
不久,那領導還指定我嘗試編寫一期機關的內務通訊。這期的通訊中,我刊發了一篇自己寫的調研小結。不料,小結被當時還在北京市東城區朝內大街55號的中國新聞出版總署的「內參」採用了。於是,作為內定的「內參通訊員」,我毎周2至3天去上海一報社「實習進修」。
在報社裡,我結識了這位「沙子」同事。
那時候,沙子的他,友善的人叫他沙子朋友,更多的人喊他「沙阿胡」。
所謂阿胡,即南京話與上海話中的「阿胡卵」的意思,專指那些做事不在路子上的、瞎搞的人。
「沙阿胡」在社會部的群藝(群眾藝術)版,我呢,正巧在隔壁稱為「不管部」的文書科進修。
撥亂反正開始后,長期夾著尾巴做人的知識分子漸漸地「神」了起來。
「世態炎涼哦,這些臭老九反而看不起工人階級來了!」有一次「沙阿胡」在抽煙時看見四下無人這樣對我說。
我因為不知道「沙阿胡」姓啥名甚,所以一直呼其「沙大哥」。
「沙大哥,別往心裡去」,我客套了幾句,說實話,報社和機關的人緣都不是很簡單的。
那些赤佬,知道我不是握筆頭出身的,有意毎天要我「補天窗」,這不是存心弄送(作弄)我!沙大哥說。
「補天窗」,是報社的術語,為填版面之缺,毎天要準備不同的、新聞性相對不強的「豆腐塊」文章以防備用,通常450字,供拼版的夜班編輯「裁剪」,有時候被使用的也就用那300個字前後,否則就扔了作廢。
寫「天窗」的文字很難么?
會寫的人么當然不難,可我,自行車廠出身的,做這些可是風塵撲撲的!沙大哥的話。
顯然沙大哥不是爬格子戲文字的人,難免用詞經常這個搭那個的。
「如果我可以幫老哥一臂之力的話...」
你行嗎?離開臭老九你嫩多了!
哪,試試啦~。
那是求之不得的了,成功的話我請吃吧。
群眾藝術版的「豆腐乾」文字,還不是牛逼轟哄的小事情呀,我自學校開始「專業」出黒板報的,塗鴉4、5百字二支香煙的時間。
於是,和沙大哥成了鐵哥。
我們攜手流水操作,他出去採訪帯上錄音機,我接手聽錄音成文字。
後來,照沙大哥的話是「蛋糕做大了,補天窗的豆腐塊文字有辰光(時間)成功地上了版面」,謝謝謝謝,老哥是天天謝謝不斷。
再也不敢叫我「沙阿胡」了,沙大哥說,臭老九也是徐(賤)骨頭!
因為我剛剛工作沒有攢上幾個錢,一直想買自行車,卻沒有門道弄自行車券。
那時候,記得一輛「鳳凰」或「永久」廠的自行車,180元一輛,可是要弄一張購車券沒有50塊鈔票搞不定。就象是如今的上海,買一輛轎車24、5萬,上一張車輛牌照倒也要8萬元。
那時候我家離開機關走走也行,可是上報社就遠多了,所以我總是借隔壁做常夜班的鄰居爺叔的一輛老坦克去報社,一路上除了鈴不響,其它的渾身喀啦喀啦。
什麼啊,哪裡搞來的垃圾自行車,退潮水(丟人)嗎?看你油頭粉面的,怎麼鬧的啦?沙大哥有一天突然注意到了。
不是,想買的,就是...我說。
什麼呀?沒有鈔票?
不是,鈔票還在攢哪。
借給你吧?缺幾鈿啦?
不是錢幣,而是缺...自行車購車券。
黒市上買一張么,有路嗎?沒有,阿哥願意幫儂,50隻洋!
那,...那50塊有點怨枉...,我答道。
怕糟蹋鈔票呀,自己裝?怎麼樣?來看,我騎的英國蘭令(Raleigh)的三檔內變速。
原來,沙大哥在舊貨店淘的破「蘭令」自行車,弄到當時他的自行車廠去「返修」,克露米重塗,鋼圏新換,鋼絲重校,內變速三檔折開重新組裝,踏起來嚓、嚓、嚓...滴,慢速三節拍的。
「不要太克辣(紳士)啊!」我看的眼睛發紅。
沙大哥,我家老爸的朋友,中華書局的小開,就是踏的「蘭令」三飛。
什麼中華書局,啥人的小開,我聽勿懂!要不要自己動手裝?沙大哥問。
還有問?!動手!我興奮了。
此後,上班的空檔時間我就跑南京東路的「中央商場」,什麼自行車車架、車籠頭、防泥板、鋼圏什麼滴,3、4天就是什麼,搞定當了。
「不懂來央求我!」沙大哥直話直說,不曉得客氣的。
在自製了校鋼絲的支架、買了校鋼絲器,問題來了,校好的鋼絲怎麼都有露出的鋼絲腳。
「怎麼?鋼絲屁股露出在外頭?書獃子,那麼容易做的事還不會作?用鏟刀鏟掉呀!」
啊~有這麼個竅門呀,我就去買!
喂!回來!鏟刀要買?那你買了校鋼絲器?
當然,買了。
啊呀~!曲線!壽頭(戇杜、傻子)!忘了革命樣板戲「海港」里怎麼唱的?廠裡頭有什麼,家裡就有什麼!我幫助弄來!
三個禮拜后,我就已騎著自己組裝的28英寸自行車上班了。天氣真好哪,藍天白雲,我神抖抖地腳下生風。
雜牌貨!不要太得意!沙大哥有些潑冷水。
沒有什麼,雜牌貨總比缺貨要好得太多了!沙大哥、人要知足。
那是,不能此一時彼一時。沙大哥的回答總是有些牛頭馬嘴。
沙大哥的事,我們自然繼續在合作,而且,合作的範圍更加深、愈加廣了。沙大哥和我私下共同執筆的文字甚至被上海市總工會評為優秀報道。
在報社裡,非但再也沒有人敢當面呼他「沙阿胡」了,沙大哥還敢對報社的夜班編輯說,不要的「豆腐塊」文章以後不準扔了,還給我!
阿哥,你也真敢說,竟然敢對夜班編輯髮指令?我說。
怕什麼?人有了實力就是嘴巴上不能任人那個什麼...?小阿弟,你那雜牌貨騎得還滿意嗎?
滿意!滿意!不要太滿意啰!
不久,當時的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提出上海率先歩入依法治國,抽調市級各上層建築的機關幹部自願報名調去増強市級政法機關。
我報名了,打算離開這個「斷命」的社報了,這裡狗眼烏珠看人低!有一天沙大哥對我說。
準備去哪啦?
檢察院。
報社待遇好啦,我有些想挽留他。
檢察院估計也不賴,而且我現在去了就是什麼?創業的前輩了!是不是這樣?
也好吧,人各有志,那邊沒準不象臭老九紮堆的那樣。
就是!本來么,「摻沙子」就是文革的新生事物。「土太板結了」,就如同當年說北京市委「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一樣。害怕這樣的情況會導致權力的失控狀態。引進不同異質的外來人,以產生組織內互相猜忌、牽制的作用,意見雖然有分歧,但是有國際效率!只是知識分子不知道好獃,反而想控制工人農民。臭老九就是臭老九!100年変不了!你說!
我還說啥?沙大哥情緒那樣毛、那麼激動滴。
哈哈,阿弟,你我兄哥一場,你這個人也還算「模子」、懂經滴,老阿哥準備走之前為你到上海鳳凰自行車廠弄一隻28英寸的女車車架來,再幫你搞一套內速三飛,這樣,你小阿弟頭髮么錚錚亮、女式三飛車踏起來嚓、嚓、嚓...滴,那些小阿妹不要太那個啦...
沙大哥是男人樣的。
他真的離開報社去了新組建的上海市公證處。
也真的幫我搞定了內三速飛輪。
也真的幫我搞定了28英寸坤車車架。
於是,我也真的踏起來那麼嚓、嚓、嚓...滴,嚓、嚓、嚓...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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