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的書房從來就不讓我進去。我現在印象中留下的只是多次半夜中起來上洗手間時瞟一眼看見的情狀。他被圍在書架中低頭動筆。書架看上去就是沉沉的。
白天,家父去上班,書房門掩上並沒有上鎖。但是,他對我說過,那個門球有記數功能,轉過一次,便會記錄一次。
這些事,其實已是他被右派了多年,戸口也被遷移到市區以外的郊県,數年後又被准許遷回家裡多年以後發生的事。
我,那時候還很小。
終於,我們的住房因為處在市區的時尚地段,有一位市警備區的幹部看上了,我家被搬了。搬到了地段差一些的小馬路,那就是紹興路。
結果,紹興路的住房又被駐滬部隊的當官的相上了。結果,決定的命令是,復興公園對面的一套新式里弄房子換給了我們一家。
這也是我家第一次住里弄房子。
從此,家父再也沒有書房了,甚至於沒有書架。
他用機關里不要了的廢木材、用自行車載回家自己做擱樓。我成了他最好的幫工和助手。
家父的書,全部搬上了擱樓。
在擱樓完工的最後前幾天,他對我說,數次搬家,書,已經所剩無幾了,你過幾天後可以隨意翻閱了。不過、牆角邊用牛皮紙包的那四本書,你最好不要閱讀,這些書,對讀書人不好。
結果,第二天,家父不在家,我便自己決定提前動手開「禁」閱讀。
閱讀的第一批就是牆角邊用牛皮紙包的那四本書。
那裡麵包有《三國志》、《水滸》、《紅樓夢》,和另外一本什麼,咱已經忘了。而《紅樓夢》,就是我接觸的、閱讀的第一本家父擁有的唯一的四本文藝書之一。
因為家父那時僅有的近千冊蔵書中,全部都是科學技術書籍,除了那個牛皮紙包。---ryu.
《紅樓夢》第七十七回,晴雯從病床上被拖起來,趕出了大觀園。 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認定了這個"長得好, 口齒伶俐"的丫頭是勾引他兒子的"狐狸精",不顧晴雯生著重病,硬從床上拖起來,逐出大觀園。
大觀園是青春王國,大觀園原來是偽善的儒家道德污染不到的凈土。現在王夫人來了,用道德偏見的眼睛檢查監視兒子身邊每一個少女,特別是"長得好, 口齒伶俐, 聰明能幹"的少女。
襲人沒有被驅逐出去,她說:"像我們粗粗笨笨的倒好...",襲人笨嗎?
或許她只是在儒家偽善的道德世界懂得生存和保護自己的人。小說一開始襲人就跟剛發育的青少年賈寶玉發生了性關係,但她掩飾得很好,她成為王夫人派在大觀園的眼線,每個月有二兩銀子的"特別機要費",隨時向王夫人打小報告,通報哪個丫頭不正經。
然而王夫人不知道,跟她兒子上了床的,正是襲人。所以,真正"笨"的,也許是王夫人。
她厭惡晴雯"漂亮", "聰明" ,"能幹",這三個特點,都違反王夫人"偽善"的標準。
儒家的世界,人要"笨笨的",不笨也要裝笨,才能存活下去,不受攻擊。
晴雯被驅逐之前是司棋,迎春的丫頭,因為私自跟表哥潘又安約會,又被抄檢到她跟表哥的私密情書。司棋如此敢"愛"敢"恨",讓"偽善"的倫理大為不安,王夫人就把司棋"賞了她娘配人",意思是說:不用還錢,簽了賣身契的少女還給她母親,隨便找個車夫、門房配婚。
這就是王夫人的"道德",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但不可以私自談戀愛。
司棋才被驅逐,寶玉就聽說母親已經到了怡紅院,要晴雯的哥哥嫂嫂來把她領出去。寶玉急急忙忙趕回去,母親已經坐在屋裡,一臉怒色。這個平日吃齋念佛和善仁慈的貴婦人發飆了,露出殘酷恐怖的面容。
作者回憶著,那一天,跟晴雯的告別。他如此寫著:"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
那是作者最難堪的回憶嗎?如此心如刀割,如此痛貫心肝,然而在母親盛怒面前,他無一言語。
"身為下賤,心比天高"。這個青少年記得他在太虛幻境看到的一首判詞,記得那是他翻開的第一個命運的賬冊,不是林黛玉,不是薛寶釵,不是貴為皇妃的元春,而是晴雯,一個"身為下賤"的丫頭,卻如此一清如水,有自己生命的尊嚴,在遭誣陷蹂躪時,也不發一語,比殘害她的王夫人要高貴許多。
晴雯是被剝得乾乾淨淨走的,王夫人下令,只給她貼身衣服,晴雯的好衣服都分給其他"好丫頭"。
很難想象日日吃齋念佛的王夫人如此殘忍,如此逼人走上絕路。
賈寶玉問襲人:到底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說:"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
寶玉善良,無心機,但他第一次懷疑了襲人,襲人又解釋,王夫人覺得:"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
是的,儒家的倫理,美是罪惡,美必須壓抑在"善"之下,然而大部分的"善", 卻已是"偽善"了。
晴雯走到"心比天高"的絕路上,最後的時刻,只有寶玉的身上脫下來的衣服的餘溫陪伴。
晴雯之死是不忍卒睹的畫面,賈寶玉下決心買通管門禁的人,私自逃離大觀園,私自到晴雯家探視。
寶玉掀開草簾進去,晴雯一個人,沒有人照看,躺在"蘆席土炕"上。
寶玉含淚叫喚,晴雯轉醒,一把"死攥"住寶玉的手。
插畫.by 龔雲鵬.
"我只當不得見你了......" 她說。
渴了半天,叫不到人,晴雯要寶玉倒半碗茶喝。
寶玉是少爺,動手侍候丫頭,他看茶碗不像茶碗,茶不像茶,
晴雯催他:快給我喝一口,那就是茶了。
晴雯喝完茶,做最後的事,剪斷兩根指甲,又脫下貼身紅綾襖,交給寶玉。又說"快把你的襖脫下來我穿..."
在臨終的時刻,她與一直清白無垢的身體交換了內衣,也交換了體溫。
原作者的後記:
我在(台灣)高雄講了四年《紅樓夢》,來上課的多是各行各業市井小民,上完八十回,期終結業儀式,我得到一件禮物,是一條大紅色內褲,上面簽滿上課者的姓名。四年,對他們而言,或對我而言,都是生命里不能遺忘的一段時光,也是緣分。他們一定讀懂了,《紅樓夢》里最驚心動魄的畫面就是晴雯臨終的儀式──晴雯寶玉交換內衣,晴雯在死亡前,自己做主,與寶玉結為永世的伴侶。
晴雯也叮囑寶玉,回去別人看見內衣,也不用撒謊,"就說是我的..."
在巨大的世俗偽善結構里,《紅樓夢》書寫了幾個敢愛敢恨的青年。
《紅樓夢》被認為是寫"貴族"的書,貴族,或許不會跟"身為下賤"的丫頭交換內衣吧,《紅樓夢》的書寫或許是在"顛覆貴族"。
我們一生,有可以交換內衣的肉身緣分嗎?
司棋被驅趕時很慘,幾個婆子死命催她快走,遇到寶玉,寶玉心痛,央求多留一會兒,婆子不準,拉著司棋就走。寶玉無奈,指著婆子說了一句瘋狂的話:"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這個青少年口中的瘋話,好像是講婆子,其實更是在講自己的母親王夫人吧。"染了男人的氣味",作者是說:幫助父權建立偽善道德的婦人們吧。
原作者簡介: 蔣 勛,畫家、詩人與作家。福建長樂人,一九四七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一九七二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現任《聯合文學》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