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一年前的十月下旬的上海浦東郊外,陽光和煦、金風送爽,沒有一絲素秋的蕭瑟;那一處遠離市區的喧鬧,芳草碧樹花開處處,更像休憩消閑的勝地,不像陰森幽暗的陵園。
傅雷伉儷的骨灰歸改葬儀式。
人幾乎到齊了。有各地來的學者,有親朋戚友,有年輕的學生,還有數之不盡的媒體人員。大家都在等還沒到的時間,綠茵上布滿張張白色的桌椅,帳篷里擺放有供人取用的水果飲料,人影晃動,悄聲細語彌散在空氣中。
綠蔭下,曲徑上,終於看到了父子的身影遠遠走來:他---傅聰,步履沉重,微微有些駝背,是望八的年齡了;他---傅淩霄,挺拔英偉,身高逾六尺,隨伴身旁的是一樣頎長的夫人。
傅聰跟兒、媳會同了早已等候的傅敏夫婦,緩緩來到了墓穴和墓碑前。
典禮開始了,儀式一樣一樣按序肅穆進行。
多少年了?從傅雷伉儷於1966年9月3日在「文革」中以死明志,到2013年的今天,四十七年漫長的歲月過去了,如今的骨灰歸葬儀式,幾乎經歷了半個世紀的等待,期間發生周折,承載不為人知的辛酸。
「文革」初期,傅雷夫婦不堪受辱蒙冤,雙雙自盡,那時傅聰、傅敏都不在身邊,傅雷在臨終前,寫下了詳盡的遺書,向內兄朱人秀一一交代身後事,這封遺書如今陳列在傅雷紀念館,墨跡斑斑,一字一淚,讀來唏噓。
「因為你是(我太太)梅馥的胞兄,我們別無至親骨肉,善後只能委託你了。」傅雷在遺書中說,委託事共有十三條,第十一條這麼說:「現鈔53.30元,作為我們火葬費...」在那個嚴霜寒劍的瘋狂年代,傅雷夫婦棄世了,可並沒有得到應得的安寧: 他們的骨灰,因長子傅聰在國外,次子傅敏在京,結果由一位素不相識的女青年江小燕,冒著危險前往火葬場以自稱的「乾女兒」身份領取並保存下來。
1979年4月26日傅雷夫婦得到了昭雪,當年的一撮寒灰終於移入上海龍華革命烈士公墓。
那年傅聰回國跟傅敏一起參加儀式。照片上的昆仲二人一臉悲愴,滿懷哀傷。那時傅聰才四十五,還風華正茂,「鋼琴詩人」的美譽遠近遐邇。三十四年後兩鬢添霜再一次來參加父母的骨灰歸葬典禮,心中感慨千萬,悲痛沉鬱。
歸葬儀式開始了,兄弟二人捧著從龍華革命烈士公墓骨灰堂移出的父母的骨灰,在和風麗日中慢慢垂放在鮮花圍繞的墓穴里。那一刻,小小的骨灰盒不勝負荷,傅雷夫婦素未謀面的長子嫡孫凌霄見狀,趕緊踏前一步來相助。
傅雷夫婦去世時,凌霄才兩歲。1966年8月12日凌霄生日的前兩天,傅雷寄出了一封給兒子媳婦的英文信,這是傅雷所寫的最後一封家書,信寄出后三周不過他就和夫人雙雙走上了不歸路。
記得這封最後的家書被人譯成中文,譯者金聖華每每重閱不忍卒讀:「有關凌霄的點點滴滴都叫我們興奮不已...你們眼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地成長,真是賞心樂事!想想我們的孫兒在你們的客廳及書房裡望著我們的照片,從而認識了遠方的爺爺奶奶,這情景又是多麼叫人感動!儘管如此,對於能否有一天親眼看見他,擁抱他,把他摟在懷裡,我可一點都不抱希望……媽媽相信有這種可能,我可不信。」接著,傅雷提到夫人為寶寶手織毛衣,說在無奈中「只能藉此聊表心意」,又提出想要一張凌霄兩周歲的照片,一張正面的照片等等。
當年當這張期待中的孫兒照片寄到時,傅雷伉儷卻...
四十七年後,孫兒來了,不是兩歲的寶寶,而是昂藏六尺的男兒,帶著伴侶親自來到墓前,向祖父母獻上虔誠的敬意和懷念。
凌霄的外祖父是美國小提琴家、指揮家的梅紐因先生。凌霄幼年身在國外接受西方教育,是美國的外公親自帶他回北京學中文。
凌霄目前居住中國,除了傅雷的英法文信件,他一定看過爺爺當年所寫的封封情真意摯的中文家書,而奶奶當年手織的嬰兒毛衣,如今不知是否還收藏在籠底櫃中?
傅敏在雙親靈前致詞。傅敏對父母說,這不是什麼答詞,當年你們以死明志不堪受辱,如今終於回到故里,這麼多年過去了,大家今天在此追憶你們,最要緊的是不要忘了把那當年迫害你們的邪惡源頭剷除...一撮土,兩撮土...兄弟二人撒上黃土,接著鋪上鮮花,傅雷夫婦的骨灰終於入土為安。觀禮的眾人懷著虔敬的心情手持紅玫瑰,默默列隊上前向傅雷夫婦獻花致意。
灰色的碑石上刻著兩行字:「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是傅雷的字跡,從當年的手稿中逐字採集得來的。
原先設計的墓碑有傅雷伉儷的浮雕,就像其他名人的一般,傅聰竭力反對,故改為如今樸素低調的樣貌。
傅雷生前不屑沽名釣譽,死後又何需浮誇雕飾?
傅雷說過,赤子之心,永遠不老。凡是真正的藝術家,在潛心創作中誰不摒塵囂,棄浮華,誰不孤獨?貝多芬於1814年致李希諾夫斯基的樂曲中,高喊「孤獨,孤獨」; 林文月耗時五載譯完《源氏物語》之後,頻呼寂寞,但是赤子孤獨了,卻會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不屬於凡俗的世界,從而在此中與許多心靈的朋友相交相接,相契相抱。
墓碑體現了傅雷的精神,傅聰與傅雷父子同心,無怪傅雷提到傅聰曾經這樣說過:「他的一切經歷彷佛是另一個『我』的經歷」。
墓碑的背面,刻著傅雷和朱梅馥二人的生平,不炫耀,不誇張,將一段轟轟烈烈的史實淡淡道來。
生平碑文:「傅雷,字怒安,號怒庵,上海浦東人氏。早年留學法國,歸國后投身文學翻譯,卓然成家。赤子之心,剛正不阿,『文革』中與夫人朱梅馥雙雙悲愴離世」; 「朱梅馥,上海浦東人氏。畢業於晏摩氏教會女校。與傅雷結為伉儷相濡以沫三十四載,相夫教子,寬厚仁義,與傅雷生則相伴,死則相隨。」
陵墓旁有一涼亭,兩側分別刻著當年傅雷印在稿紙上的用語「疾風」和「迅雨」。
今年是傅雷誕辰105周年,夫人朱梅馥誕辰100周年。歸葬儀式散去,然那一永遠不老的赤子之心,必會澤被後世;而那由赤子創造出來的世界,亦將浩瀚無垠,伸展無涯。
原作名《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記傅雷夫婦歸葬記》,作者金聖華。多処有改動,致謝香港Hoi Chu兄並原作者---r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