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故鄉的環境
環境總體來講有好有壞。好的是村莊周圍過去是菜園現在全是樹林,壞的是村前的水坑過去清凌凌現在是臭水坑。
豫東農村有栽樹的傳統。每到春天,凡能夠栽樹的空地都要栽上樹。到一個村莊去,首先看到的是繁茂的樹林而不是房屋。這些環繞村莊的樹林俗稱「圍村林」。近幾年,「圍村林」越發展越大,將本來是菜園的土地也侵佔了。我們附近的一帶村莊,過去大多種菜,方圓幾十里都有名氣。有一個順口溜說:「前樓的芹菜后樓的蔥,王莊的黃瓜綠盈盈,畢營的白菜垛成垛,孫庄的大蒜擰成綆。」在我的少年時代,夏天每到傍晚,酷熱消退,大人從生產隊大田裡幹活回來,小孩從學校放學回來,男女老少便聚集到菜園裡——那時菜園是自留地。澆水、除草、綁秧、採摘等等。大人一邊幹活一邊拉呱,小孩則在黃瓜、豆角架間鑽來鑽去。誰家的香白瓜熟了,大人會把那些長得不周正的、小的或者認為到集市上賣不上價錢的,隨手扔給玩耍的小孩吃,這時,小孩子們便歡呼和踴躍起來。傍晚時分故鄉的菜園,避暑乘涼其樂融融。馬克思說,共產主義社會的勞動是人們自願從事的快樂行為。我覺得,那時菜園的勞作,就達到了共產主義的境界。
生產隊被強行解散后,土地分到各家各戶,「自留地」這個名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但菜園沒有消失,傍晚時分熱鬧歡快地勞作場面仍在繼續。隨後的日子,不知哪一家首先在菜園裡栽上了樹,他兩邊的地鄰覺得自己不栽樹就要吃虧,樹蔭旁能長出什麼好菜?就也栽上了樹。於是連鎖反應,菜園全部栽上了樹。清脆欲滴五顏六色的菜園變成了黑壓壓的樹林。菜園裡的愉快傍晚當然也不復存在。不僅僅是我們庄,其它庄也大都如此。我這次在老家,從集市上買來的菜竟然來自50公里之外的農貿批發市場。「集體散了,人心也散了。誰愛幹啥誰幹啥,誰能管住誰呀?」當我對菜園消失表示惋惜時,一個長輩長嘆一聲對我說。
村前的水坑是我十分懷念的地方。我至今仍十分驕傲的游泳水平,就是從這個坑裡起步的。在附近的村莊中,我們庄的水坑最大。坑邊的濕地,生長著蘆葦;再往裡面的淺水處,是一大片蓮藕。蘆葦深處,不知名的水鳥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地叫。從夏到秋,那兒是我們小孩子的樂園。夏天,頭頂著荷葉采荷花摘蓮蓬;秋天,在蘆葦叢中撅蘆花玩遊戲。坑中的水,除暴雨過後的十來天是混濁的,其餘時間都清澈透明。夏天正午前後,人們在坑中洗澡游泳,比賽扎猛子時誰扎得深扎得遠。在我的印象里,這個水坑從沒幹涸過,只不過在冬天水位稍微下降。這次回家,我特意到坑邊轉轉,想找回一點兒時的美好回憶,結果大失所望。只見坑底殘存著些許臭哄哄的污水。坑半坡堆滿了五顏六色的垃圾。原來,分田單幹后,只有這個坑因無法分配而成為公共財產。人們需要用土時,不捨得在自己的地里起,便集中到這裡挖土。慢慢地,坑越來越深。終於有一天,有人將隔水的膠泥層挖掉,坑再也保不水了。即使暴雨時坑被下滿,不到兩天便很快滲入地下。生產隊沒了,集體的大糞坑也沒了,各家各戶的垃圾都往這裡倒,這坑便成了垃圾坑臭水坑。
二、農村的收入
受宣傳的影響,大家一定以為農村一片欣欣向榮,農民過的都是天堂一般的生活。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只能說農村解決了溫飽問題,但收入少得可憐。
一次和幾個堂兄弟閑談,我問一畝地一年能收入多少,回答是連麥帶秋700多塊錢。我感到詫異,說不至於吧,現在糧食這麼貴,一斤都一塊錢了。幾個堂兄弟說,別不相信,算算賬你就知道了。他們七嘴八舌地給我算了一筆賬。夏季小麥、秋季玉米畝產都按800斤,每斤價格國家收購價1.02元,化肥、農藥、種子、電和柴油等農業生產資料按現行價格。一畝小麥年收入816元,支出530元,年純收入286元。一畝玉米年收入816元,支出467元,年純收入349元。國家每畝地補帖81元。夏季加秋季加國家補貼一畝地年純收入為716元。豐收年景年純收入可達近千元,歉收年景則剛夠本甚至賠本。就像今年秋季,玉米正需要陽光的時候卻連陰天一個多月,玉米不長面,造成減產,畝產只有500斤,一畝地純收入才40來塊錢。「指望種地發不了財」,一個堂兄弟長嘆一聲。「糧食不漲價,化肥、農藥死勁漲,種地咋能賺錢呢?化肥過去20塊錢一袋,現在一袋都180了。」這種演演算法,投入的勞動還不算價值。如果把勞動力的價值計入成本,種地基本上不賺錢甚至還要虧損。
我感到非常震驚,也感到非常內疚。有時候我們喝的一瓶酒,就是農民一畝地全年的收入啊!我們吃的一頓飯,就是農民幾畝地全年的收入啊!昔日白居易目睹農民收割的艱辛,曾發出「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的感慨。當時學習《觀刈麥》這篇課文時,對這句話只有泛泛的理解,覺得白居易非常同情農民。現在聽了村民的述說,對這句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覺得白居易不僅有強烈的同情,還有強烈的自責。我又想起以前的一位同事,他老家也是農村的,有一次閑談時,他對我說:「每當我想吸好煙喝好酒,不把錢當錢時,我就趕緊回一趟老家。為啥?農村困難。百把十塊,對咱不算啥,對農民卻是好大一筆錢!回一趟老家,讓我受一回教育。花錢再也不大手大腳。」更進一步想,我覺得政府官員不應該只呆在辦公室里,而應該深入到基層去,像毛澤東時代的幹部一樣,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抓農業的深入到農村和農民中間,抓工業的深入到企業和工人中間,抓教育的深入到學校和教師中間,了解了解他們是怎麼想的怎麼做的,有什麼願望有什麼困難。充分調查、了解以後再做決策,是不是更符合實際更加科學? 「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應該把胡錦濤的要求落到實處而不要只喊在嘴上。
「那還種地幹啥?出去打工也比這掙得多。」我說。
「不種地吃啥?」堂兄弟反問我。「打工是年輕人的事,也不是人人都能打上工。像俺這45歲以上的,到外地打工沒人要了。」他說的是實情。村裡面從18歲到45歲年齡段的壯勞力,約50人,在江蘇崑山、廣東東莞、山東荷澤等地長期打工的只有一半。其餘的則在附近村莊打零工。比方蓋房子、壘牆頭、下粉條、裝糧食等。長期打工的月收入1000到2000塊錢不等,年收入約15000元左右。打零工的按天計資,每天30到60元不等。打零工沒保障,有活乾沒活就閑著,晴天干陰天就閑著,今天干明天不幹是常有的事。年收入約5000來塊錢。其他因年老或年少打工沒人要的,只要不農忙,大家就在村中曬太陽、嘮磕、打牌或閑逛。農民日常生活花銷靠打工賺錢維持,而吃飯全靠土地上生產的糧食。「花銷可多可少,肚皮吃不飽可不中。」這是農民不舍土地的主要原因。
土地是農民的靠山和主心骨。有了土地,農民就活得安穩踏實,就無後顧之憂,土地里有
他們不朽的希望,泥土裡埋藏著他們祖祖輩輩的感情。1949年,人民為什麼把共產黨推上國家最高權力的寶座?那是因為在中國這個農業大國,共產黨正確地處理了土地問題。今天,如果不處理好土地問題,也會給社會帶來不安定。由此我想起國家的土地流轉政策,即土地集中到一起由個別人種,其餘的人出去打工。說老實話,對此我不看好。主要是因為農民不願意。打工有風險,而屬於自己的土地沒有風險。工廠倒閉了,員工就要失業。「在外面打工,是腳面上支鍋,說踢就踢了。」村民們說。土地只要還在手裡,土地的主人就能活下去。「一畝三分地在,至少餓不死。」這是農民的普遍心理。除非給農民找出離開土地也能生存下去的可靠保證,否則,農民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土地。
(以下是種地成本計算,都是一些枯燥的數字。為了準確,我調查了將近三十位村民。讀者如沒興趣,可以跳過去不看。
賬單如下:
畝產均按一般年成,小麥、玉米各800公斤,價格按國家收購價格1.02元/斤計算,化肥、種子和農藥等生產資料按現行價格計算。。
小麥:
每畝收入:800*1.02=816元
每畝支出:
1、犁地:60元
2、底肥:一袋二銨(50公斤),180元
3、種子:25斤,每斤3元,75元
4、種子拌葯:10元
5、播種:15元
6、追肥:80元
7、澆水:一次15元,一般兩次,30元
8、打農藥:一次10元,一般兩次,20元
9、除草劑:10元
10、收割:50元
共530元。
每畝小麥收入816,每畝支出530,每畝小麥純收入286元。
玉米:
每畝收入:800*1.02=816元
每畝支出:
1、種子:40元
2、播種:15元
3、底肥:二銨40公斤146元
4、追肥:二銨40公斤146元
5、澆水:一次15元,一般兩次,30元
6、農藥:打兩遍葯,丟一次砂子葯共25元
7、除草劑:15元
7、收割:50元
共467元
每畝玉米收入816元,每畝支出467元,每畝玉米純收入349元。
每畝地國家補貼81元。
夏秋兩季純收入為:286+349+81=716元
小麥的盈虧平衡點為530/1.02=520斤;
玉米的盈虧平衡點為467/1.02=458斤;
也就是說,小麥畝產高於520斤盈利;低於520斤虧損。玉米畝產高於458斤盈利;低於458斤虧損。
以上計算為直接成本,間接成本尚未計算在內。比如:勞動力的價格;水泵、水管、電線和農用車輛等生產器械的折舊。)
三、農村的人
有人說,農村現在是「386199」部隊駐守。意思是全是婦女、兒童和老人在家,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
其實不盡然。農村人口為分三部分:長期打工的;短期打工的;常在農村的。常在農村的除婦女、兒童和老人外,還有極個別遊手好閒的年輕人。那些打短工的,也是白天在外村幹活,晚上回本村睡覺。
遊手好閒的年輕人多為90后,也有部分80年代末出生的人。因為計劃生育政策,那個年代出生的人,大部分是弟兄一人。農村幹部在搞計劃工作時很有人情味。如果第一胎是女孩,生第二胎就眼睜眼閉裝看不見。只要生了男孩,對不起,計劃吧。這樣既幹了工作又照顧了中國傳統習慣。這些獨苗男孩,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心肝寶貝。夏天怕熱著冬天怕凍著,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從小就嬌生慣養,根本談不上吃苦耐勞。這些人也曾入加過打工大軍的行列,因受不了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和嚴格紀律的約束,花光碟纏后,不長時間就回來了。回村以後,他們無所事事,整天湊在一起打牌賭博,喝酒聊天。高興了偶爾也去鄰村打兩天零工。沒有錢花,就伸手向爹娘要。
那些長期在外打工的,多是18歲到45歲年齡段的男女壯勞力。已婚的多未婚的少。未婚的多是80后。他們帶著對外部世界的熱烈嚮往,帶著改變命運的美好夢想,帶著對新生活的殷切希望,走出黃土地,奔向大都市。已成家立業的,上有老下有小,是家庭的頂樑柱。為了家庭幸福,為了老人能夠安度晚年,為了小孩能夠不再像他們一樣艱辛勞作,他們將孩子、土地扔給父母照看和耕種,自己一人——有的是夫妻兩人——常年在外打工,逢年過節時才回家看看。他們付出的是勞動、汗水、淚水甚至自己的肢體,帶回的是金錢、喜悅、物質或者部分虛榮。在城市高樓大廈所形成的森林中間,在工廠各種機器的轟鳴吼叫中,他們奔忙穿梭,像樹葉在樹林中漂蕩。他們中的有些人,因長期受城市生活的浸濡,不願意再回到家鄉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個別人甚至發生了婚姻危機。「現在打工的男人,燒得很,花得很。在外面碰上對眼的,就要和家裡的老婆離婚。」一位留守婦女苦笑著對我說。並舉例說,某某就差一點沒離婚,虧了他爹堅決反對,說他敢和家裡的媳婦離婚,就敢打斷他的腿,就敢永遠不讓他進這個家,才算死活沒有離成。他們中的大多數仍舊心繫著家鄉的黃土地,心繫著故鄉父老,心繫著老婆孩子。那些未婚的年輕人,滿以為離開農村能找到讓他們幸福生活的快樂天地,到大都市后才發現,外面的世界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奇妙和美好。和已婚的打工者比較起來,他們更不願意回到故土,他們非常想在城市取得一席之地而城市又不接納他們,總是把他們當作農民工看待。因而他們非常無奈、苦悶、焦慮和沮喪。打工的意義是什麼?未來在哪裡?前途在何方?除了打工還能幹什麼?在失望和迷茫中,在花花世界的誘惑下,在思想不健康人的教唆下,極個別人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這次在老家,一個長輩本來說好請我吃飯,到約定的時間又取消了。因為他在江蘇崑山打工的獨子,因搶劫被當地公安抓了起來。他要火速趕到崑山去。他的家屬得知兒子被抓,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說要知道這樣咋著也不會讓兒子去打工。他們的兒子我認識,是一個非常靦腆老實的年輕人。如果在農村,會是一個老實巴腳的農民。村裡人都說,這麼一個老實的孩子,想一萬回也不會想到他能犯這樣的事。人能改造環境,環境也能改造人。在打工者聚集的地方,各種思想的相互影響是不可低估的。
因忍受不了打工生活的空虛、迷茫和被歧視,有人在打工幾年後,毅然離開打工的城市回到家鄉。「還是家裡好啊,城市的樓再高再漂亮它不屬於咱,家裡的房子再孬再破可它是咱的。在外面,覺得自己是個零件是個程序,只能聽別人指使呵斥。只有在家,才覺得自己是個有思想的人,才有歸屬感,才能找回自我。」一個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的打工者這樣對我說。他去年離開打工幾年的崑山,決定回家鄉創業,建塑料大棚種蘑菇。
農村留守人員中,最辛苦的是那些父母。這些人多為六十歲左右。兒子、兒媳出去打工后,他們固守著世代居住的家園,帶孫子、種地、處理各種人際關係。他們所在的家,是全家的根據地、生活的主心骨和兒女返航歸來的港灣。雖然知道種地不太划算,但也要種。對他們這一代人來說,土地是命根子。儘管他們也經常抱怨,抱怨化肥、柴油、農藥又漲價了,抱怨老天爺不下雨了;抱怨老胳膊老腿干不動了;特別是抱怨兒女只管自己享福,讓自己在家裡替他們受罪,上輩子欠了他們的債了等等。這種抱怨是幸福的抱怨。他們的內心是充實的。地里長著糧食,樹頭結著果實,牆頭爬滿豆角,身旁有孫子嬉鬧,花錢由兒女供給,他們還怕什麼呢?
還有一種人有必要在這裡提一下,那就是名為打工實為賣淫的婦女。這種人大部分為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性。屬於長期在外打工者。按說,農村是傳統觀念的堡壘,但是隨著改革開放大潮的衝擊,一些傳統道德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比如,賣淫和偷情同是婚姻外性關係,同樣為人所不恥,但賣淫和偷情比較起來,賣淫可以得到些許寬容,也許是「笑貧不笑娼」觀念的重新泛起吧。這次在家去拜訪鄰村一位初中同學,見到他們村中一棟非常漂亮的別墅式的兩層小樓,「好漂亮!」我讚歎道。同學對我笑笑,神秘地說了句「看著怪好看實際不幹凈」,走到無人處,他對我說,這都是小樓主人兩個姑娘當「小姐」掙的。這兩個姑娘,對外說是在東莞的一個工廠打工,實際上是在賣淫。全村人心知肚明,只不過為了主人的尊嚴,誰也不點破罷了。 」
農村裡教育、醫療
我所說的農村教育,主要是初中以下的教育,亦即九年義務制教育。高中基本上全在縣城,且高中不屬於九年義務制教育的範圍,在這裡不列入農村教育的範圍。
學校布點是這樣的:一個鄉一到兩所初中,幾個村一所小學。按要求,每所小學,學生數不得少於150人。如果不少於150人,該學校要被撤掉。
農村教育狀況實在不敢恭維,學校的在校學生越來越少。一個四十人的班級,只有一半的學生上課,最少的只有六七名學生。絕大多數農村孩子,初中畢業后就不再讀書了。
「讀書無用」是導致這一切的主要原因。
「讀書無用論」,在文革期間是大批特批的話題。記得我小時候的一篇作文題目就叫:「狠批讀書無用論,作好革命接班人」。那時,作父母的如果不讓孩子讀書,要受到大隊和公社幹部的批評。可以這樣說,那時的兒童,除了白痴和呆傻,沒有不上學的。現在的農村,「讀書無用」的說法卻大有市場。我的一個愛開玩笑的堂兄弟說:「識字識字,只要識倆字就夠了。一個『男』,一個『女』,到城裡打工進廁所不走錯門就中了。這倆字要不認識,走錯門被人家當成流氓打出來咋辦?」。
不是農民目光短淺,更不是他們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他們的這種認識,是從活生生的現實中得出來的。他們覺得讀書的確沒用。與其花錢費時讀書,還不如出去打工賺錢。
目前中國的教育體制,小學和初中屬於九年義務教育的範圍,上學不拿學費;高中和大學不屬於,上學要自己拿錢。從上高中開始,學費、住宿費、生活費等等,一年要一萬元左右。高中花費少些,低於一萬元,上大學則需要一萬大多。從高中到大學七年時間,要花費八九萬塊錢。過去上大學國家發給助學金,讀書期間基本上不需要家庭拿錢供應。而且畢業之後,國家包分配包工作。儘管個別人覺得分配的地方和工作不理想,但畢竟有個職業有個飯碗。現在呢,從理論上講,你就是北大清華畢業,也沒人保證你有工作。農村孩子考上大學的不多,個別成績優秀的即使考上了,畢業后因沒有各種關係,又找到工作。附近村莊就有大學畢業后找不到工作而在家養豬的。這樣一比較一算賬,農民就覺得上學不合算。高中到大學這七年時間,如果外出打工,怎麼也能掙個十來萬塊錢。一正一反,要有十七八萬塊錢的差距。所以,大部分農村孩子初中畢業后不再讀書,有的甚至初中也不讀完,就跟著哥哥姐姐們到南方打工去了。除非孩子成績十分優秀,或者孩子本人願意繼續讀高中。
學生越來越少,除了受「讀書無用論」的影響,村民們認為,還和學校管理混亂有一定的關係。 「在學校學不到啥東西」、「上學也是白上」、「 孩子在學校就是一天混三晌」。學校管理鬆懈表現為:1、教師的心思沒用在教學上。農村老師多半是以前的民辦教師,解散生產隊搞單幹時,他們都分有地。儘管後來民辦老師轉正了公辦教師,但他們的土地並沒抽回來。他們大部分時間和心思用在自己的土地上,什麼時間該自己上課才什麼時間到學校去。反正自己的家離學校很近。2、師資質量差。個別老師自己初中都沒畢業,因為有關係而進入了教師隊伍。試想:以其昏昏怎麼能夠使人昭昭?老百姓的話說,一個只能稱半斤的秤砣,硬體想稱一斤重的東西,能稱起來嗎?一個極端的例子是,一位女教師,小學學歷,是某位官員的兒媳。該教拼音課了,她自己卻不會拼音。為了應付差事,便在家裡向自己的兒子學習,然後再去教學生。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大批師範學校畢業的學生因無法進入教師隊伍去打工,而不稱職的老師,用老百姓的話說,卻「占著茅坑不拉屎」。3,學生遲到、早退、課堂中間溜出去玩,甚至不來上學,學校老師一概不管。除非這個學生故意搗亂影響其他同學學習了,老師才對他輕描淡寫的批評兩句。
對於村民的這種說法,學校方面覺得很委屈,說這能全怪學校嗎?有些事也得怪村民們自己。我的高中同學,許多人在學校當老師,有幾個還是校長。說起這個話題,他們唉聲嘆氣,說你不知道現在教學有多難,學生有多難管。作為老師,誰不想把學教好把事業干好?有些事有些學生,不是你不管而是你不敢管。現在的學生,大多弟兄一個,在家看得嬌得很,都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寶貝疙瘩。老師要是批評了學生,懂道理的家長還好說,知道老師批評學生是為學生好,不說什麼。不懂道理的就跑到學校大吵大鬧,有的甚至要打老師。說你們只管上你們的課,俺的小孩愛學不學不叫你們管。老師也是人,誰願干操心費力不討好的事?有一個典型的例子:一個老師因為批評了學生,那個被批評的學生就招集同學,把老師家正在拔節的幾畝玉米,一棵一棵全部踩倒。還有一件事,後來證實是傳聞。說鄉中學校長因為批評學生,晚上回家時,被幾個學生埋伏截住,捆起來裝進麻袋扔在路旁。我問起這件事時,幾位同學說,捆起來是假的,用磚頭砸他是真的。那位校長還以為碰到歹徒了呢,把自行車蹬得飛快,拚命跑掉了。我對他們說,這樣的學生和家長畢竟還是少數,大多數的還是通情達理的。老師們嘆氣說,這樣的學生,碰見一個你就夠八輩子了,要是人人都這樣,教師就不要活了。正是因為這些,學校老師對調皮搗蛋的學生採取不管不問放任自流的態度,遵守紀律學習成績好的,讓他們坐在前面;不好好學習故意搗亂的,讓他們坐在最後排。他們愛幹什麼幹什麼,只要不影響別的學生學習就行。有一個老師對我說,上課時,有的學生從課桌中間像蛇一樣貼著地皮偷偷爬到教室外,他也裝看不見,愛咋著就咋著吧。
教育主管部門規定,如果學生少於150人,則這個學校要撤掉,和其它學校合併。這給各個小學帶來很大壓力。教師的家都在學校附近,如果學校撤掉,他們就要到離家較遠的學校去,那時照顧家庭就不那麼方便了。為了不被合併,學校上報學生數時往往弄虛作假。上級來檢查,就去別的學校借學生過來,讓教室坐得滿滿的,反正總是讓學生人數超過150。
和公立學校學生人數的遞減相反,私立學校在校生卻直線上升。有的私立學校甚至達到兩三千人。我問村民,公立學校不收學費,私立學校一年要收四千塊錢,為什麼不上公立學校卻要上私立學校呢?難道錢多得沒地方花了?他們回答說,私立學校管得嚴,平常吃住在學校,不到周末不準回家。在校時,學生不準走出大門一步,只能在校園裡活動。那些在外地打工的父母,把孩子送進私立學校,放心,全當學校給照看孩子了。
就像更願意到國有企業就業一樣,人們實際上對公立學校有一種天然的相信。如果公立學校加強管理,也能做到讓在外地打工的父母放心,學生還是願意到公立學校來。公立學校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下一步也要搞寄宿制,讓學生吃住在學校。相信那時農村教育狀況會有所改觀。
要從根本上解決學生不願上學的問題,僅靠改變學校硬體和管理是不夠的。要讓廣大農民真正相信,讀書有用而不是無用。這牽涉到學有所用、就業保證等等。那已是筆者所力不能及的了。
農村的教育狀況使我心裡很沉重。人的不平等,從教育起跑線上就開始了。作為農村孩子,在將來中國社會這個大舞台上,怎麼可能競爭過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城市孩子呢?
農村的幾種現象 :
金錢滲透的鄰里關係
農村的鄰里和人際關係,歷來是非常純樸的。一家有事,四鄰會主動站出來幫忙。像婚喪嫁娶啦、蓋房打牆啦、有人重病送醫院啦以及大人外出不在家小孩委託照看啦等等。我有事兒你幫忙,你有事兒我幫忙。雖然具有換工性質,但從沒人計較過我給你幹得多你給我幹得少這樣的事兒。對沒有勞力的困難戶,大家照顧得更多。——這被認為是一種美德。通過這種相互幫忙,密切了鄰里關係,使大傢伙兒有一種大家庭的感覺。近幾年受社會大環境的影響,這種無償幫忙的純樸關係也打上了金錢的印記。這讓我感到迷惑和吃驚:這還是我以前那個可愛的故鄉嗎?
這次回鄉,親眼見到一件事,一個年輕人準備建一個塑料大棚種蘑菇。搭建大棚這種活不是一個人能幹了的,需要幾個人聯手。但村裡的年輕人都外出打零工去了,不是到鄰村蓋房子,就是到粉條鍋上下細粉。他只好出同等價格的工資才找到幾個幫手。像這種事情,在過去只需要向別人打個招呼,就會有人過來無償幫忙。但現在不行了,要用別人的勞力,就要付給別人工資。「不好意思白使人家」,這個年輕人說。任何使用勞動力的地方,都要付給勞動者工資。——勞動標標準准地成了一種商品,那種融合鄰里感情的作用日漸退化。表明大家還是鄰居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如果本村的人請你幫忙,外村的活你就不好意思再去幹了,哪怕外村給的工錢比本村的高。
豬、羊、雞少了狗多了
我記憶中的農村是田園牧歌式的。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傍晚:太陽落進西邊的地平線,天空殘留一抹金黃;家家戶戶響起「呼噠呼噠」的風車聲,做飯炊煙形成的暮靄環繞在村莊四周;牛「哞哞」地長叫著,羊「咩咩」地短叫著,從田野急匆匆返回村莊;豬一邊「哼哼」一邊在圈裡打轉轉要求進食;習慣住窩的雞紛紛鑽進雞窩,習慣在樹上過夜的雞呼啦啦飛上樹梢。這種難忘的景象,至今還時時在我夢中出現。
如今,這種景象不見了。除了飼養專業戶外,家家不再喂家禽家畜。問他們為什麼不餵了?回答一是費事二是操心。豬羊和人一樣,一天要吃三頓。人都早出晚歸打工去了,哪有時間伺候它們?再說,操心費力一年下來也賺不幾個錢。如果不喂專門的飼料,像以前那樣自然餵養,一頭二百斤的豬要將近一年時間,出圈后賣上一千來塊錢,除掉成本才賺二三百塊錢,太不合算了,隨便出去打工也比這掙錢多。要是萬一得個什麼病死掉,那就什麼也沒有了。另外,現在社會治安不好,小偷兒太多太厲害。晚上沒聽到豬牛羊叫一聲,天明起來看就沒有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偷走的。家畜家禽不餵了,也省得費力操心了。
因為盜賊多,狗的數量空前的多起來。家家戶戶都養狗,有的戶甚至養兩三隻。和城市養寵物狗不同,農村養狗主要是為了看家護院保證安全。人如果白天在村裡行走還略微放心些,晚上往往被嚇得膽顫心驚。即使在白天,也要提防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狗,呲牙咧嘴對你示威性的狂吼。特別要提防那些頭伏在前爪上,一聲不叫,但眼珠卻隨著你走動而轉動的狗。這樣的狗,只要你敢越雷池一步,它準會毫不客氣地撲上來。晚上沒和主人聯繫好,千萬不敢到別人家去串門。否則迎接你的很可能是狂撲亂撕。特別有意思的是,在夜裡,只要一隻狗帶頭叫一聲,全村的狗便都跟著叫起來。狗叫聲此起彼伏,互相應和,四面八方全是「汪汪」聲,就像狂風捲起巨浪一樣洶湧澎湃。在靜靜的夜裡,聽來十分驚心動魄。有時,甚至引得鄰近村莊的狗也跟著叫起來。
人民公社時期,為了方便下鄉幹部和郵遞員的工作,農村是不讓養狗的。說句實話,那時社會治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也不需要養狗。「現在不養狗不中啊,第一小偷太多,第二家裡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了,光剩些老人小孩婦女在家,萬一壞人來了咋辦?有個狗好得多。起碼狗一叫能報信,還能叫壞蛋害怕。」當我問道喂這麼多狗幹啥,村裡人解釋說。
有人算過一筆賬,一個男孩,從呱呱落地到結婚,不算衣食住行,僅上學和結婚這兩項,就需要三十多萬塊錢。這個數字,對於大款大腕來說也許微不足道。但對於一個農民來講,卻是天文數字。上面我給大家計算過農民一年的收入,僅靠種地,幾輩子也攢不夠蓋房子的錢。現在農村蓋新房都是兩層樓。如果不是樓房,女方就不同意結婚。所以,男方父母就是咬緊牙關,東挪西借也要把樓房撐起來。可以這麼說,現在農村蓋房,幾乎沒有不借錢的。有好幾次,家鄉人大老遠跑到我這兒錯錢。他們那種困難和窘境,不由得你不動惻隱之心。有些父母,在萬般無奈和氣急地時候,往往罵孩子是「前世作的孽」,「上輩子該你們欠你們的。」
在什麼都要花錢的今天,既然多生孩子養不起,那就只好少生了。所以,計劃生育這個老大難現在不那麼難了。目前在農村,如果頭胎是兒子,一般不再要第二胎;如果頭胎是女孩,可能會再要一個。只要不是封建思想特別嚴重非要兒子不可的人,三孩戶四孩戶在年輕人中間不多見。 「
作為農業大國,卻有2億4000萬農村勞動力入城打工,最新調查顯示,河北、山西、湖南、內蒙等農業大省區已出現嚴重的農民荒,直接導致愈來愈多田地丟荒,部分村莊的勞動力平均年齡居然是60歲。光明日報報導,隨著城市化的推進,全中國平均每天消失20個村莊,專家直言農民荒比城市民工荒更甚,「十年後誰來種地?」國家糧食安全堪虞。
「如果不算兒童,村裡最年輕的是一對46歲夫婦。」河北崇禮縣西毛克嶺村,登記人口為458人,實際常住人口210餘人,60歲以下勞動力屈指可數。在山西臨汾市永和縣趙家溝村,目前種粟米、核桃的主要勞動力都是60歲左右的農民。
據報導,今年6月,當局發起的「百村調研」發現,多個農業大省的大部分農村均出現類似情況。農村勞動力缺乏,老人們每人平均耕種近30畝農地,加上仍沿用牛耕人力操作,已遠超體能負荷,導致大批農地被荒廢。其中湖北省濱湖村,2008年有逾四成耕地被拋荒,另外本來可種植雙季稻的水田,一半只種單季稻。
分析認為,五至十年後,這批老人無力勞作時,主要產糧區將後繼無人,最終引爆缺糧危機。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早在2006年的一項全國調查亦顯示,七成四農村已無可以進城打工的剩餘勞動力,僅二成半農村還有40歲以下的勞動力,情況堪憂。
《中國統計摘要2010》更顯示,城市化也在蠶食農地,全國村民委員會數目正逐年驟降,平均每年減少7000餘個,即平均每日消失20個村莊。報導指出,專家和輿論指地方政府過於注重城市發展,對叄農(農村、農業、農民)問題漠不關心。
據報導,在山西省臨汾市永和縣趙家溝村,村民董維紅說,他2010年種了24畝玉米,收穫玉米約3萬斤,銷售收入3萬元,種子化肥等成本投入1萬3000 元,如果計算上每天的勞動力成本70元至80元,一年到頭凈收益幾乎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