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葉永烈,他近年來寫了些中央級人物的「前塵往事」,引起網路波動,大家正在紛紛議論,這使我的回憶中,又出現了他。
和他的那次見面,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端上來的一杯龍井茶。從此,即便偶爾到人民大會堂去,再也沒碰上比它清香、比它等級更高的了。
上他家,本來就是去聊天的。當時還沒網際網路,因我聽說他出書又改了行,分別寫四人幫里的四個人物傳記,我就往他漕溪新村的新家打個電話(392801,當時上海號碼6位數),稱是某某人介紹我前往,他即和我約好來家裡聊天。以今天的網聊眼光看,好友的好友是些什麼人,有時很重要。
他是當時作家裡第一批購買三房一廳商品房的人。這些年他可能把這第一套房的地址都忘了,我名片簿上還有。
我們中國的小朋友都喜歡這位科幻小說家。黑貓警長無人不知,還有那隻會吃新郎的螳螂,無人不曉。但他告訴我,他是學化學出身,北大畢業的。初次印象,他外表顯示出穩重又謙虛,是既不炫耀自己,也不喜好爭論的人。
當時我十分驚訝,為啥他能採訪到除了四人幫之外、幾乎每一個因牽涉「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事件被關押的政治囚犯,一共採訪到近兩百個黨政軍省部級幹部,其中最有名的當屬陳伯達、毛遠新、戚本禹、黃吳李邱等,至於庄則棟(原國家體委主任)於會詠(原文化部長)等等,就更不在話下了。當然於會詠1977年早已自殺身亡。我對葉談起他,都有幾分遺憾,因為這個藝術家在牢里,能談出好多東西;他沒有政治個性或強硬立場,不象戚本禹老奸巨猾,戚明明知道自己栽在毛澤東手裡,被當作替罪羊來安撫軍頭們對文革的忿忿不平,但戚依然公開堅持自己跟主席走到底,一生無怨無悔。
既然我是沖著我自己的好奇心去的,我就直奔那些隱私而去。我並沒多介紹自己幾句,對此他似乎並無興趣,只特地為我倒了一杯茶(當時他家只有他一人)。
「老葉,你的採訪是經過哪位中央領導批准的,他們對你真夠信任的」。
「沒有,我不認識大頭頭,除了關在監獄裡面那些後來才認識的」。
「那你怎麼能接觸到那麼多文革要人?」
「一開始,我的採訪申請也沒人理睬,我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申請,然後就被批准了。」
葉的老實人模樣,談吐誠懇,加上臉上那幾分慣有的、令人同情的低調錶情,以及他百折不饒的敬業精神,加上他無黨無派,也無任何政歷問題的單純書生形象,居然經中宣部同意,由他來宣傳四人幫是害人幫,是一夥禍國殃民的國民黨反動派極右分子。於是按定的調,葉出了關於王張江姚的四本傳記。我到他家的時候,港版已經落實,台灣版已快談妥,就等於一設三份,單單這一筆,葉買三套三房一廳的錢也足足有餘,再說當時房價便宜死了,才1500元一個平方,放到現在就15000元。
「來,你看看我的資料」。
葉永烈請我參觀他的書房,我只見書柜上有幾百盤卡式錄音磁帶。
「這些我放著,將來再寫,大部分內容還不能夠寫出來,將來大概可以出版。這幾年我花的主要功夫就在採訪上面。」
「我看你寫或者是改寫是一點不累的,其實功夫都花在素材的選擇上,以及怎麼和上面的交涉吧?」
他淡淡一笑,說道:「沒啥好交涉的,我明白他們都是根據已發的中央文件精神把關的,我就按照這條路子寫,即便是他們想刪想改,我最多後來再加幾句,要是最後還是被刪了也就刪了,反正是要花時間的」。
「你認為你的這四本書能否作為史學成果,能否供別人研究歷史時參考,或者就是文學性為主、讓讀者當軼事傳聞看?」
「我的書只能讓別人評價,種種觀點都可能有;我寫書的人來評都是自說自話,沒多大意思的。」
「既然如此,為何你在序言里聲稱,書中內容都能經得起歷史的客觀驗證?」
「我想出版我的採訪內容和我的文章,所以我事先得接受這樣的聲稱,以表明出版者的信心和立場」。
「懂了,原來是這麼回事。老葉,對王洪文個人經歷的描寫,以及對他流氓人品的斷定,連他原廠的普通工人都覺得難以認同;王洪文是抗美援朝哪個參戰部隊的?你只是寫某部。」
葉對我一連串的直言不諱,他不帶任何錶情地傾聽著,很認真但毫無反應。
葉筆下的四個主角,被聲稱基於客觀事實之上的四位歷史人物,始終未讓任何人接近他們的檔案材料,以及與他們相關的各類事件和會議記錄,即使至今也無這可能。
一個不掌握史料的政史作家,從科幻黑貓螳螂轉向而來的史學研究者,由此,他自身的傳奇性可能要超出他筆下的那四個人。對那四個人,經過中央歷次文件的正史般描述,公眾早已認為無好奇的必要,便把希望寄予葉永烈的那四本書,但結果象我一樣,大家反而只是對葉永烈感到好奇。
臨別時說什麼已經忘了,反正不重要,只記得直到他送我到門口,我回過頭還在說:「謝謝,你茶葉真好!」聽到我這麼說,他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