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與古人對話

在我看來，唐詩的飄逸，灑脫，抒發胸臆，遠勝於宋詞的纏綿婉約。相較於宋詞偏於寫情，唐詩更重於寫意，輕靈超脫，格局高遠。反映出唐人崇尚自然之風，靈魂直走進天地深處。便是寫情，也是粗曠時，天高地遠，義薄雲天，蕩氣迴腸；細膩時，清歌淡酒，渾然天成，樸素自然，絕不小家子氣。唐詩中的意境，把中國文化特殊的美感，演繹得淋漓盡致。而最感動我的，就是唐詩展現的古人的朋友情誼。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曾經在很多個冬天的雪夜，溫暖了我的情懷。想象著在靜谷披銀，雲壓長天，萬籟俱寂的傍晚，幾間亮著燈光的茅屋，窗外窸窸窣窣飄著雪花，兩個老朋友，守著小小火爐，把盞交談，共渡漫漫長夜。那一份令人嚮往的愜意悠然，那一份紅塵久違的靜謐恬淡... ...

劉長卿的「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也讓我想象一幅風雪故人來的圖景。

杜甫的《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透著朋友遠道而來的喜氣。好像純真的友情，總是和清貧的生活交映成輝。沒有富貴貧賤地位高下的區別，只有天地間的純情，靈性的自然相通，人文道德的欣賞認同。居於青山一隅，仍然被朋友牽掛惦記，在那個交通不便，遷徙多難的時代，可能需要繞道百十里，費時很多天，才能換得老朋友之間見上一面，這一面何其珍貴，能不教人盈淚感嘆！

多年前讀杜甫《贈衛八處士》，那幅素描圖畫，樸實生動，令人如身臨其境。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昔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衷腸。別時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見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呼兒籮酒漿。夜雨剪春酒，新炊間黃梁。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也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這裡從客人一進門，驚呼熱衷腸，老朋友多已故去了，「訪舊半為鬼」，活著的朋友彌足珍貴，見了面能不驚喜嗎？然後，驚見朋友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離別的時候你還沒結婚呢。瞧那一通快樂的忙亂，呼兒籮酒漿，夜雨剪春酒，新炊間黃梁。那鮮美的韭菜，醇香的暖酒，新煮的黃米飯熱騰騰上桌了。兩個老朋友一杯又一杯，酒不醉人人自醉，朋友的情誼啊，暖人肺腑，「十觴也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喝過今晚的酒，明日又要分手，不由得惆悵襲來，天涯萬里，何時再相見？

或許因為受唐詩的影響，我對朋友之情的浪漫遐想，遠遠超過對男女愛情的嚮往。那種天地之間心靈的契合與思念，那份不染塵俗的心靈潔凈，和那神聖超然的情感升華，總是令我感動至深，無限憧憬。真的很羨慕古人！這樣的友情，很難存在於現代社會。人與人的關係，無論如何，也難以升華到古人的境界。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那是多麼深的相知，才能有這樣的契合。現代的人，被物質包裹得層層疊疊，有多少心靈層次的交流呢？我們跟古人的對話，遠比跟身邊的人更親切，更深入。當我們理解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遙遠的古代，微笑著看著我們，與我們的心靈契合。

向古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