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s.Grace Budd 過世了,兩周以前,3/23/2011年,終年79歲。今天上午接到她侄媳婦的電話,說她3月23號在大街上心臟病突發,送到醫院急救,沒過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沒辦法控制情緒去多問細節,匆匆掛了電話,一整天與滿眶的淚水較勁,我知道Mrs.Budd肯定不喜歡別人哭,她會說:What's for crying? 我只是不舍,不舍,不捨得她走,雖然她走得這麼好,這麼平靜,這麼利落,這麼無牽無掛。
上個星期四,我們有個約會,她爽約了。這是第一次,她從來記得清清楚楚,是用腦子記的。從她第一天來看我,就是早早等在那裡,有時我在忙,她說,不急不急。她總是耐心的等,四十分鐘,五十分鐘,多長都沒關係。然後變成我去看她,每次她都準備好,我一按門鈴,就聽到她的聲音。她是急性子,從不讓別人多費時間,但自己卻總是耐心的等別人。這一次,讓我有些不安。有人在進進出出Building,我沒有進去,在大門口打電話,是錄音,我留下錄音,告訴她我來了,會在下面等一會兒。人老了,什麼狀況都可以發生,萬一她有事,耽擱了來應門。又打電話,還是沒有迴音。我希望她不在家裡,也許她給我發過email?電話讓先生check一下我的email,看有沒有新的消息,回答是沒有。我帶著沉沉的不安離開,奇怪,心裡沒有慌亂,平靜的不起一絲波紋。回到家裡,給她發了email,我說:I wish you are not at home this moment, you will be back and tell me you forget our appointment. my heart told me you are okay.平常即使她外出,也會check email,可是,整整一個星期,沒有任何迴音。我已經在心理準備她可能「走」了,可是不願去想,只要她一天不回應我,就有一絲僥倖:她會回來。
直到今天,當確信她確實走了以後,我回想起來,原來上次我們已經告別了!從去年,她就興緻勃勃要約我一起去大都會博物館,看中國畫展,然後午餐,共度一個輕鬆地上午和下午。可是在我繁忙的日程里,始終找不出一個整天的時間,接著,我又傷了手腕,這個計劃無限期延長了。新年以後,因為幾次大風雪,她堅持不讓我去看她,因為太辛苦,她不能忍受我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發揚在她身上。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直到3月17號,我們才見了今年的第一面。我不知道那是我們今生最後一面。我很高興,她有點激動,為我準備了巧克力味道的吃食,和一把精緻小巧的銀湯匙,據說是她母親的遺物。她始終不知道我的口味,給我吃東西總是很小心。近三個多月沒見,她蒼老了很多,眼袋水甸甸的,腿腳也有輕度水腫。她問: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說:No!她說完自己也笑了說,早晚都是要死的。感覺到了她的擔心還是什麼,我安慰她說:不用擔心,來生我們還會相見。她沒有接話。我也不明白,我這個人最怕承諾,我曾說,不和任何人相約來生。可是在那一刻,我就是深深感到,我們來生一定會相見,那是我和她的緣分,於是我脫口而出。每次見面,她都有很多話對我說,她根據我停留的時間,來決定什麼時候打住。可是這次,她很快說完了要說的話,以「That's it 」結束了講話,並且輕抬右手,做了一個結束的手勢。我們靜場了一會兒,她看我吃東西。當我收拾起治療用具,她逆光站在窗前,對著我,我對她說:Mrs.Budd, 我現在明白您這一輩子的痛苦何在,您的智慧太高,deal with這些愚蠢的人類,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她站在那裡,沒有接話。這是她第二次沒有接我的話。她從來不是這樣的。跟她在一起,從來沒有我說話的時間。她講話又急又快,聲音高亢。可是這天,她的兩次沉默,竟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每次來都是匆匆,她不願我耽擱太久,怕我回家太晚,她總是為我著想。我問:您願意我下個星期來看您嗎?她說:不行,我下個星期要 go away。我說那就再下一個星期四,我拿出本子記下這個預約。她又沒有接話。往常,每一次預約,她都會重複一下星期,然後迅速算出那一天的日期,她通常是這樣記憶的,她的記憶力極強,不用寫下來。但是這一次,她沒有說話。我們擁抱告別,她抱我很緊,重重地吻了兩頰,我以為是因為我們太久沒見了!誰知道那是最後的惜別!
我記得那天離開她的家,走在通往Park Avenue的街道上,我的心情愉快而輕鬆,有著一種沒來由的解脫的喜悅,那是預感嗎?
人生有許多奇遇,被我們粗心地忽略了。Mrs. Budd 無疑是我生命中的一次奇遇。她是上天給我的禮物,今天,我一再問自己:我珍惜了嗎?
她第一次見我,第一句話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找到你的!這句話,她連續說了幾個星期。以後,也時常會在講話的中間,又這麼說一下,她說她找了五年,要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她已經決定放棄了,不打算試了,那天在電腦上按錯了一個鍵,跳出了我的名字,她就這樣來到我面前。也是從第一天見到我,她就滔滔不絕講著人的前世今生,我很快聽出她是個信佛的人,奇怪的問:您信佛?您怎麼知道我也信佛?她說:Don't you ? 我說:Yes。其實確切地說,我只是在學佛。 她說,那就對了。一切都莫名其妙,這是我們的緣分。
她總是為我著想。她患有腎上腺嗜鉻細胞瘤,血壓總在180-190mmHg之間,我一心希望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少些痛苦,而她全心全意教導我要活得快樂!她愛我,關心我,她是這個世界上,讓我感到全心愛我的人之一。而她跟我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不同種族,不同語言和文化。連接我們之間的是最深的心靈相通。她走進我的內心,不需要任何語言。她用自己特別的方式,熱切地要幫助我活出人生的智慧。她說:我需要一位老師,老師總是出現在你準備好了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但是我遇到了她。現在她走了,誰來繼續那些針對我的「課程」呢?
在3月13號的email里,她給我寫了一個條幅,希望我記下來,放在任何我能看到的地方:
Everything will be okay in the end.
If it is not okay, means it is not the end.
她給我最後的email是在心臟病發的前一天,3月22號,寄了一個鏈接,關於西方科學和中國醫學的講座。我到現在都沒有打開看。鬼使神差,我那天沒見到她,回家給她發的email竟然說:My heart told me you are okay. 我確實覺得她 okay,她也確實如她告訴我的:Everything will be okay in the end。但是現在我自己很不okay。我是這麼捨不得她走,她就像一位母親走進我的生命,她的離開,讓我在靈魂上,又體驗了一次孤兒的感受。不過,我知道,她解脫了,她等待這一天很久了。她生長在法裔美國人家庭,是天生的素食者。很多年前,有位印度人對她說,這是她的倒數第二次生命,她還會再回來一次,而我,跟她有來世的約會,我們來生會相見。
關於Mrs. Budd請看:
珍貴的禮物
燃亮快樂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