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我的青澀年華

作者:小城春秋  於 2011-4-2 08:2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詩詞書畫|已有63評論

少女情竇未曾開,月影星光赤子懷。

秋波漣漪春江外,同窗數載小無猜。

二十年後忽一夢,輕語淺笑漫步來。

相迎執手如默契,懾然驚心天幕白。

 

第一次詩會就請假,太不給面子,往後,俺也不好坐莊是吧。但對這題目真是為難了半天,原因是咱沒有初戀哪,說起來真是太沒有面子啦。再說,俺是《山楂樹》那個時代的人,能有什麼浪漫往事啊,為了交差,想起一段往事,權充是初戀吧。肯定一點兒也不抒情,各位擔待了啊。

我在家裡排行最小。父母去世時我還很小,哥哥姐姐嫂嫂們養育我長大。70年代初剛上中學,就去了西北三哥三嫂處,原因是為了躲避當時上山下鄉的熱潮。在那裡,我從初中讀到高中畢業,同學都是淳樸的礦工子弟。因為我兄嫂是從北京來的大學畢業生,大家都想當然地認為我也是從北京來的,其實,我當時是從東北的大哥處轉來的,解釋也沒用。反正北京也確實是一家人幾十年來的據點,我們在外面怎麼流浪,還是一線牽在北京。我就這樣以「北京來的」同學加入了新的學校。那個年代最重要的是家庭出身,我的出身不是一般的而是非常的「不好」,在同齡孩子的眼裡,我就是一個從書里走出來的,舊時代的人。我從不對人提起的家庭,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我與哥哥們十幾歲,乃至二、三十歲的年齡差,我的一切,對他們都是不可思議的迷。還有,就是遙遙領先的學習成績,拉開了我和大家的距離。其實那個時代,大家都不學習,我也不學,那成績根本不是我掙來的,那點東西還用學?而且,我除了從小讀書走到哪都出名,其它一無所長。可能因為學習好,學校不計較我的家庭出身,要我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這是我在那個時代,唯一跟「紅」顏色沾點邊兒的記錄。我在十三歲上抽個子,從又矮又小,變成個細麻桿兒,加上對高原不適應,整天有氣無力,無精打采,低頭駝背,自己覺得很不好看,也很自卑。可別人卻說我很傲,年年的期末評語都是:「學習成績優秀,要進一步克服驕傲情緒,明確學習目的、、、」。這是一筆糊塗官司,永遠說不清的,你出身不好,就肯定不是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而學習,因此要明確學習目的。我上學早,在班裡屬於年紀小的,成績又好,讓班裡大同學很沒面子。也不知怎麼搞的,到初中的時候,有的同學竟然比我大四、五歲,自然情竇早開。初中的時候,同學之間傳紙條,有人讀不懂,竟然來問我,而我更蠢,既然號稱有「學問」,就認真的給人家做字義解釋,多年以後想起來,才明白當時是怎麼回事兒。就是這麼一個書獃子,直到高中畢業,沒收到過一張紙條,我懷疑男孩子怕我笑話他們寫得不夠好。

 

在女孩子開始愛美的年齡,我只是看著別人美美的,與自己無關。從小羨慕人家紅撲撲的蘋果臉,那才是正牌的「祖國的花朵」。很多次對著鏡子,拚命鼓起腮幫子,想象自己能有個圓圓臉該多好。這是俺小時候的秘密,現在臉皮厚了,跟你們講講,不怕你們笑話。小時候,大嫂曾經仔細端詳過我,結論是:長得挺周正,耐看。老天,在十歲孩子聽來,這到底是好看還是不好看?俺聽不出來啊!不過,大嫂是誇我,這我懂。我成年以後,深深明白打狗看主人的道理,那也是真正的「世態炎涼」啊。人們誇獎小孩子都是給父母聽的。我沒有了父母,家庭成分又不好,認識的人都要劃清界限。小時候很少聽到當面的誇獎,因為沒必要,誇這個孩子給誰聽呢?對我的誇獎都在背後,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可能因為這個沒爸沒媽的孩子,資本家的狗崽子,佔有(浪費)了太多天賦資源吧。小學五年級,我剛轉學到那個學校,在全校集合時,五年一班的年輕女老師,指著我(那時個子矮,站在隊前邊),對我的新班主任說:你看那個小姑娘,眼睛多有神采!我快樂的看著她,明白這是誇我。從此見了她,就覺得特親切,可她直到我小學畢業,再也沒多看我一眼。不過,還是很感激她,我因此知道自己眼睛有神采,不是所有人都有神采滴!來美國幾年以後,寄回去的照片,三哥看了回信說:感覺眼睛沒有了以往的神采。這是三哥第一次提到我眼睛的「神采」,遺憾的卻是在它從我眼中消失以後。發育期抽個子,長得又高又瘦,常言說物以稀為貴,那年代全國人民都很瘦,胖子才稀罕,在瘦人裡面當瘦子,怎麼可能好看。我哥哥年輕時長得非常帥!一米八幾的個子,學工科的,又有文學的氣質,我中學的時候,男同學都遠遠地仰望、極其崇拜他,後來我上大學的時候,他來看我,引起我們班女生驚嘆。那時候他在礦里的籃球隊,很有名氣,我剛去西北的時候,別人遠遠看到一個細高的小女孩兒,馬上就知道這是誰的妹妹了。我十幾歲上,長得乾巴巴的,整天羨慕別的女孩水靈,真的有過一段非常自卑的日子。

十五六歲的時候吧,礦里來了個上海醫生,礦山艱苦,與市區有三十多公里的距離,上下班乘礦山通勤火車,要起早趕晚,派到礦山工作,有點半懲罰性質,大家都不高興來,但是這位上海醫生卻不同,她長得很秀氣,上海人天生會打扮,穿得很洋氣,在以男性為絕對多數的礦區,就像天外飛來的花蝴蝶,一時風生水起,圍繞她的傳說甚囂塵上。那時候叫做「生活作風問題」,現在叫緋聞。能跟她有緋聞的都是礦里大大小小的官兒。上海人聰明,會交際,因為她與這些當領導的關係好,得到的評價也好,後來,不到兩年,就調回市裡了。就在那段時間,有一天,我生病了,就走到醫務所想要點葯。進去看到這女醫生在跟一個很帥的小夥子聊天,我就很識趣地坐在一旁的長椅子上,安靜地等著人家談完。也沒留意他們在談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有幾句話飄進耳朵:「這誰家的孩子?長得這麼秀氣!我來礦上一年了,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孩子。」「她?你連她都不認識?!哎呀,她就是X X X的妹妹、X X X的小姑子,礦山學校學習最好的學生,大名鼎鼎的X X X!」我抬起頭來,他們兩個正在看著我。這是我從小到大,受到的第一次直接的稱讚,一時真是懵了。她不認識我,她是一個上海醫生,她長得漂亮。直到很多年以後,不管我受到什麼樣的誇讚,都比不上那一次的震撼!醜小鴨什麼時候變成了白天鵝?是那位上海女醫生用她無意間的一個驚嘆,掃除了多年來伴隨我成長的自卑陰影,原來,我不是那麼丑啊。

 

這個記憶中難忘的星光一閃,並沒有改變生活的基調,高興過後,還是要繼續面對現實。因為太多令我自卑的因素,在當時根本無從改變。礦里有十幾個大學生,多半是從北京來。我們家裡這兩個,是六五年畢業的,資格比較老,三嫂是礦里唯一的女大學生。雖說與工人階級相結合,可知識分子走到哪裡,也改不了「臭老九」的習性,總是有些格格不入。最好笑的是三嫂,她爺爺在上世紀初,是燕京大學的教授,父親是北大很早期的畢業生,全家早就移居北京了,可她原籍是無錫,一家人都保留著無錫的生活習慣。這使得我也一輩子都有些南北不分,生活習慣不南不北。可能我長得也不像北方人那麼粗線條,不認識的人,會想當然地當我是南方人。在美國,常常有上海人見了我,用上海話問:儂上哈寧伐?這是后話了。當時,三嫂對我的教育則是:我們家是世代書香,你跟著我,絕不能給我丟臉。三嫂也不是紅色勞動人民出身,但比起我們黑色的剝削階級出身,她的白色出身還是很有優越性的。礦區里男性工人為主,多半是單身,或是因為戶口問題兩地分居,只有老工人才是帶家屬的。我剛去時是小孩子,兄嫂不太在意,慢慢長大,他們也多了憂慮。我們住在礦區的家屬住宅區,在同學朋友家裡玩兒,從來都得天黑之前就回家,儘管鄰里之間幾步之遙。無論任何情況都不能在別人家過夜。平時,走路也有規矩,不能走得太慢,不能東張西望,跟同學們在路上說笑打鬧,回家是要挨罵的:像什麼話?一點教養也沒有!最誇張的,就是一點也不敢愛美,不敢打扮。小辮子不能留得太長,放假的時候,不用上學么,我的頭髮長了,用個發卡向後攏去,再編起來,出門來被一個大我幾歲的女同學見到了,她大叫:你這麼好看!正美滋滋呢,哥嫂回來了,一看之下,怎麼了得!三嫂說,這麼小就會臭美了,三哥說,馬上把頭髮剪短!其實,不就是一個鐵絲的發卡么,讓他們倆如臨大敵。一氣,把頭髮剪得只夠編三下,現在還記得那時心裡的委屈!不過,多年後回想起來,理解他們為了保護我真是不遺餘力。

 

我上小學的時候,只喜歡課堂,那裡沒有歧視,沒有欺侮,也沒有生活里的恐懼和悲傷,課堂是我的天堂。在課堂上,我就是翅膀閃著金光的天使,幸福地飛翔。家裡送我上學,是把學校當幼兒園,因為母親生病,沒有人照看我。我那麼熱愛讀書,讓所有的大人們吃驚之餘,也讓我的同學們黯然無光。幾乎在所有的課外時間,他們儘可能的表達對我的蔑視和不屑。夏天,學校為了避免學生喝生水,有熱水器提供開水,是個大桶,常常有高年級同學抬來,大家排隊用自己帶來的茶缸接水。輪到我的時候,幾個同學會故意站到一起擋住我,矮小的我,只好放棄喝水。很多次老師走過,不忍看到這個景象,上課一再說,要發揚階級友愛。可是,我不屬於他們的階級,「友愛」也不肯惠及於我。作為全校最矮、最小的學生,直到上三年級,與我同齡的孩子們也都上學了,有個非常矮的孩子頂替了我的位置,我才終於「榮升」為全校第二矮小,但那也不等於社會給予我平等生存的空間。

 

相對於小學生涯,在整個中學期間,我得到了同學們超常的尊敬,一方面因為工人子弟的樸實善良,也因為中學的孩子,畢竟年齡大些了,懂事了。與此同時,我受盡了老師們的寵愛,或許是物悲其類吧,那時的知識分子,多數都有家庭成分的困擾,自己也很不得志。

無論怎樣強調跟工人結合,礦里的知識分子,跟工人們的隔閡是顯而易見的。文革中清華大學物理系的一些畢業生,67,68,69,70屆,一股腦分配到這個新興的西北工業城市,其實有色金屬,跟他們的專業一點都不沾邊,公司把他們發配到礦山,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礦里拿這些「老九」沒轍,不知道他們能幹什麼。閑置了一兩年以後,突然想到,應該物盡其用,何不讓他們去學校教這些工人子弟。於是原本不情不願來受教育的「老九」們,又鹹魚翻身來教育工人的子弟了。我中學的那些教數理化的老師,就是這些清華大學的「老九」。本性難移,他們在課堂上,嬉笑怒罵,調侃我的同學,但是大家都喜歡他們,因為他們年輕有學問。我最喜歡的高中數學老師,是個上海人,清華大學原子反應堆工程系畢業,據說他在清華全校英語考試中,得過第一名!他那時一直堅持每天讀英語,文革后恢復高考,他和我都考回北京,我上大學,他讀研究生。那時在清華的同學中,他算老一點,結了婚,愛人是他的同學,北京人。後來才知道他還有女兒。可能因為講英語,他說話一點不像上海人,明顯的舌根發音,有點大舌頭。我是他的寵兒,在他的課堂上,我得到許多特權,畢業多年以後,同學們還津津樂道。常常一堂課,就是他和我的對話,好像他只對我一個人講。同學交不出作業,他說:站起來,下一個,沒做?站起來,、、、一個一個站在那裡,他就開始講課了,幾個站著的,累得東倒西歪,他好像突然發現了他們,親切和藹地說:唉,你還站著哪!坐下坐下。即使天天被他罰站的同學,都對他喜歡的要命!機械識圖部分,每個人都要用土豆、蘿蔔削模型,我要求畫出立體圖,他說只要我能做到顯示出所有的細節,於是我每次作業就是畫圖,那就簡單省時多了。學三角函數時,我又投機取巧,他在黑板上寫題,我在下面心算加筆算,做得飛快,也不抄題,只標上題號,他抄完題,轉過身拍拍手上的粉筆末,我就遞上答案,我們願意看他那個誇張的「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出身不好,不能當班幹部,可各科的課代表都是我。後來物理課老師說,你當了太多的課代表,分一個給別人吧,就讓一個男生當了。高中的時候,班主任是響噹噹的貧下中農加上工人階級,他不信邪,提名我當學習委員,那時我對這些名譽之事早已置之身外,像個垂垂老人,堅決婉拒,可同學一致通過,我就當了兩年甩手學習委員。每當老師缺席請假時,礦里會派個代課老師,新來的第一堂課,都會把我叫起來,看看長得什麼樣子,考考是不是真像傳說的那麼棒,常常全班大笑,我就像一隻被耍的猴兒,很不高興。記得有一次,一位大學生,南京人,來代課,他好像不是清華那一撥人里的,但也跟我兄嫂很熟的,他也是先把我揪起來,不知問了個什麼問題,我對這些獵奇者已經厭煩透頂,也不記得怎麼答的,反正他讓我坐下,並且說:也沒什麼了不起么,哪有傳說的那麼神。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傳說我的?

 

回想起來,無論是家庭還是我本人,都沒有真正地走進任何一個工人的家庭,他們對我的善意讓我感念至今。我們站在一線兩端,彼此守著各自的優越和自尊。我中學同學的父母,多是解放后尤其是大躍進時期,從東北的礦山農轉工,後來隨調到西北來。在他們眼中,我們有足夠的資本傲視別人,但是,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年代,知識分子的灰頭土臉,真是掩不住的尷尬。三嫂每次回北京,都會託運來一些她父母家裡的老傢具,人們對我們這個家充滿好奇,我的同學經常來找我玩兒,但沒有男生來過。雖然表面上跟同學嘻嘻哈哈,談笑風生,甚至被同學們仰望著,但內心裡,我是個非常悲傷的孩子,心裡總在流淚,對父母的思念,對自身處境的無奈,沉沉地壓在心上,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就是生存之於我,毋寧是一種酷刑。同這些健康質樸的工農子弟在一起,我的自卑無以言狀。我們每隔一段時間,會下山到市裡,從火車站到家屬區有將近4公里的山路,我從沒有告訴別人,那4公里對我而言,每走一次,都體驗一下世界末日。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貧血,我沒有一點力氣,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跟上夥伴們的步伐,因為看到別人是那麼輕而易舉,那麼不費吹灰之力!我羞於讓人知道我是這麼無能,這麼蠢笨,課堂上的榮耀,在實際的生活里一無所用。在同學們以為我孤傲,以為我是個天才的時候,我正在鋪天蓋地的自卑里拚死掙扎。學農勞動,我踩不動鐵鍬,舉不動鎬,學工勞動打道釘,他們照顧我去燒火。在展示一個學生「優秀品質」的所有活動中,我都只是聽著別人的名字唱響,不知道這麼無能的自己,憑什麼受到同學的尊重。從初中的時候,同學們就發現,我的一切都跟他們太不一樣了,善良的他們,把我看做是書里描寫的人。而我則心驚肉跳地看到自己身上,那些與生俱來的資產階級臭毛病。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藍,弱不禁風,每天都能觸摸到死的感覺。家庭成分太高,註定了我這一生沒有前途。身體衰弱,任何日常活動都要拼了命去應付,內心的絕望真是無以復加。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既然來了,為什麼這世界沒有屬於我的一錐之地?後來回到北京,才明白,我就像一棵倒霉的植物,被栽種在不適合我的土壤里,又遇上了不適合的氣候和季節,天知道,我怎麼能從那麼惡劣的狀態中活過來,長大成人。

 

那已經是我高中最後一年了。上山下鄉的宣傳越來越緊迫。本來送我去西北,就是為了長大以後避免下鄉,誰知還是躲不掉。我患了嚴重的胃潰瘍、胃出血,造成重度貧血(血色素4.5克),蒼白的像一張紙,在一個十月飄雪的日子裡,我住進了醫院。當時有個工農兵學員的實習生,來問病史,她對我好極了!像對小孩子一樣。主治醫生說,我是他從醫生涯里,見到的最小的胃十二指腸潰瘍患者。輸了600多毫升鮮血,血色素就回升了,醫生說,到底是小孩子,血液生長得快。我很幸運,沒得肝炎,那年頭兒,還沒聽說過艾滋。從醫院回到學校,一切如常。如果說有一點變化的話,就是班裡有個男生,開始不停地跟我說話,而且是在上課的時候,氣得老師在講台上滿臉通紅。那個男生,就是當了物理課代表的那個男孩子。在我整個中學時期,男同學從來不靠近我,我令他們自卑。他們的驕傲主要表現在勞動的時候,但再怎麼說,作為學生,在課堂的時間,還是遠超過勞動的時間。尤其當時兄嫂對我嚴密的保護,男孩子也沒有機會接近我。這個男孩是個例外,我們從初中就同學,如果把我和全班同學分開成兩個陣營,我自己一邊,在另一邊全班同學的面前,最接近我的就是這個男孩。他是班裡第二名學習好的學生。初中的時候,我肯定個子高過他一段時間,高中以後,他就高出我半個頭了。現在明白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濃眉毛,單眼皮的男孩可愛,那男孩有一對濃密整齊的眉毛,向兩鬢平展延伸,單眼皮,筆直的鼻樑,寬厚的嘴唇很有菱角,瘦瘦高高的,看起來很精神。他們家和很多老工人一樣,也是從東北過來的,他爸爸跟我哥哥一起打籃球,歲數比我哥哥大些,是礦里籃球隊隊長,母親長得很清秀,男孩就很像他母親。初中畢業時,很多年齡大的同學,就直接工作了,我們屬於年齡太小,不符合工作條件的,接著上高中。也因為那麼折騰一番,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年齡,他的生日在年初,我的生日在年尾,我們雖然同年,但他實際上大了我整一歲。

我們是單排座,每人一個小課桌。他跟我橫豎都不同排,而是向左後錯一排。班主任老師一上課,他就從後面叫我,我把身體探出桌子,我們在兩個豎排中間的走道上,互相探出身體交頭接耳,十分醒目,眼睛還看著老師在台上漲紅著臉,氣得要命。這種促狹惡作劇,讓人很興奮,樂此不疲,他一叫,我就回應。老師終於忍無可忍,在前面說,上課的時候不要交頭接耳。我們也不理睬,照樣我行我素。那位老師是西北人,礦里抽調來的,對我非常好,但我也不知為什麼,就是不喜歡他,讓我當學習委員,我也不買賬。可能高中的時候,骨子裡就想犯點兒壞,就想氣老師,我也不例外。

那是一段奇怪的日子,他突然接近我,這是需要膽量和勇氣的。可能是我生病住院,讓他看到我並不是平常看到的那麼了不起,只不過是個病弱的女孩子而已。我們只在上課時說話,從頭說到尾,都是他說,我聽。他講很多男孩子的惡作劇,有一次說到,他們怎樣設計把我們家的貓逮住,抓到山溝里燒著吃,因為我們的貓,老是去偷他家的兔子,我聽了氣壞了,好幾天不搭理他。下了課,我們沒有任何交往。我的家,我的哥嫂,令所有我的同學望而生畏。其實,他母親來過我們家,三嫂肯定沒想到她為什麼來,我卻明白了,那是我從北京回來以後,我當時很失望,他採用了這種方式,而不是直接跟我說。所以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在我們家裡懵然不知的情況下,三嫂的強勢,無疑令他母親退卻了。

已經是文革的後期,在中央部委工作的二嫂和姐姐、姐夫,陸續從各自的幹校返回北京,北京各家的生活也開始步入正軌。姐姐來信要接我去北京養病,高中畢業考試剛結束,還沒等到畢業典禮,我就去了北京,故事就這樣無疾而終,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留在我記憶中的永遠是那個一對濃眉,眯著細眼睛,一眨一眨,泛著壞笑的樣子。

 

後來高考,聽說他也要參加,我覺得他可以的,那時他已經插隊回來,當了電工,不知後來為何,又沒參加高考,我上大學以後,聽我哥哥說起過,他是個優秀的電工,非常聰明,當然了,他是物理課代表啊。

 

那是真正的十六歲花季啊,他當時應該是十七歲了。我們之間除了上課時的交頭接耳,其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發生。生命何其脆弱,卻要承載太多現實的苦難,前途茫然未知,等待的可能只是絕望,青春的萌動,自然地收斂、匆匆收場了。

從那時算起,快二十年之後,在美國,忽然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一個高個子的男孩,跳過一堆圓木,向我走來,他兩手插在褲兜里,走到我面前時,我竟然迎上去,把手挽住他的臂彎,我們相視一笑,就像心意相通,全無芥蒂,向前走去,那就是他,依然是那副可愛的樣子,濃眉,細眼,直鼻,闊嘴,笑起來帶點壞勁兒。驀然驚醒,百思不得其解。也許那時來不及細想,也許青春的萌動也曾經在我心裡漣漪過?不記得了。但那是一段美好的記憶,一個可愛的男孩子,走近我少女的世界,為我留下一個朦朧的夢境。

我做菜切蔥,總是先切蔥葉,因為用不完,蔥白比較好保存留待下次用。有時我想,我的人生也是這樣,倒著走。在我很小的時候,心裡就滿是滄桑,看盡世態炎涼。父母逝世,使我從小觸摸著死亡長大。在深重悲傷和絕望的壓抑下,孩童時期的我,沒有真正快樂過。反倒是成年以後,心境越來越陽光,越來越有童心童趣。少女時期的自卑、壓抑和掙扎,使我能夠從小就安靜、沉潛,從而深刻地透視人生。小女孩時一無所有,聰明和美麗是上天恩賜的資本,但是所有的一切,也都會隨著年齡失去。每個人都年輕過,年輕總是美麗的。四十歲的女人,再精緻的面孔,再光滑的皮膚,也抵不過二十歲的青春活力。人生要學習把外表的美,轉化為內在的美,在每一個年齡,都活出那個年齡的美麗。我不曾為沒有浪漫的花季而遺憾,兩性的吸引,是動物的本能,男女之愛是本能的表現,並非升華了的情感。這世間有太多美好的情感,並不局限於男女情愛。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杜甫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蘇東坡與弟弟之間的詩詞傳情,都無關男女情愛,卻都是千古絕唱。親人之間,朋友之間,所有善良的情感都同樣美好,都令人感動,都值得留戀和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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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63 個評論)

回復 溪水牡丹 2011-4-2 08:36
這個沙發一定要搶
回復 溪水牡丹 2011-4-2 08:37
好了,慢慢看,慢慢欣賞小城妹妹的「青澀年華」
回復 小溪流 2011-4-2 08:48
好一份留戀!如此摯情至真的的歌頌——送花了,999朵玫瑰獻給哥們!
回復 周蓉蓉 2011-4-2 08:55
一段影響一生的經歷!感動!
回復 小城春秋 2011-4-2 09:07
溪水牡丹: 好了,慢慢看,慢慢欣賞小城妹妹的「青澀年華」
謝謝!好一朵美麗的牡丹花!
回復 小城春秋 2011-4-2 09:08
小溪流: 好一份留戀!如此摯情至真的的歌頌——送花了,999朵玫瑰獻給哥們!
謝謝兄弟!
回復 小城春秋 2011-4-2 09:08
周蓉蓉: 一段影響一生的經歷!感動!
謝謝!
回復 溪水牡丹 2011-4-2 09:27
這篇寫得好,樸實感人
是的  ~親人之間,朋友之間,所有善良的情感都同樣美好,都令人感動,都值得留戀和歌頌。
回復 小城春秋 2011-4-2 09:38
溪水牡丹: 這篇寫得好,樸實感人
是的  ~親人之間,朋友之間,所有善良的情感都同樣美好,都令人感動,都值得留戀和歌頌。
實話
回復 xinsheng 2011-4-2 09:47
"每個人都年輕過,年輕總是美麗的。"
"人生要學習把外表的美,轉化為內在的美,在每一個年齡,都活出那個年齡的美麗。"
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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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小城春秋 2011-4-2 09:48
xinsheng: "每個人都年輕過,年輕總是美麗的。"
"人生要學習把外表的美,轉化為內在的美,在每一個年齡,都活出那個年齡的美麗。"
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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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杏林一虹 2011-4-2 10:42
親人之間,朋友之間,所有善良的情感都同樣美好,都令人感動,都值得留戀和歌頌。

說得真好,謝謝美文!
回復 楚竹 2011-4-2 11:19
如果整理好,應該是一個出色的好劇本。

劇中演員,我適合眼男主角
回復 smith_h2 2011-4-2 12:00
感動!
回復 司徒恭平 2011-4-2 13:41
同時代的人,感動,珍重!
回復 老阿姨 2011-4-2 13:45
   好文,感動,謝分享。
回復 絳紫湮 2011-4-2 14:07
拜讀拉
回復 meistersinger 2011-4-2 14:11
寫得好。很能理解你那種由於出身而造成的那種醜小鴨的感覺。
回復 若水無痕 2011-4-2 14:37
親人之間,朋友之間,所有善良的情感都同樣美好,都令人感動,都值得留戀和歌頌。zt

好文!感動~~
回復 cartoonyang 2011-4-2 19:50
   感動你的青澀年華!
原來是楚竹布置的作業?幸好俺沒入伙,卡通沒啥可爆料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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