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周衛東突然出人意料地回來了。他已經大大變了樣,一支腿沒有了,杵著根拐棍,下面吊著空空的褲管,走路的時候,褲腿就晃來晃去。據他說,他在武鬥時受了重傷,還被子彈打斷了腿,現在這些都是他光榮的印記。憑他與四川省革委會副主席、四川省革委會黨的核心小組成員劉結挺的「親密關係」,現在派回小鎮來掌權,被任命為鎮革委會副主任。他每天頂著抹得發亮的頭髮,一瘸一拐去革委會上班。他的拐棍敲打在石板地上發出「篤、篤」聲響,就像一塊燒紅的鐵敲在小鎮居民們的心上。東林已經放寬的心,又有了壓力,他總是不踏實,又睡不好覺。小鎮上的人當面稱呼周衛東「周副主任」,背地裡卻叫他「毒蛆」是諧「獨」腳的音。有人背地裡罵道:「你別看他對我們老百姓一付兇相,上面的頭頭下來,他呀,那點頭哈腰的樣子,就像癩蛤蟆舔馬屁股——跳起跳起地舔。」
一天,東林突然感到心裡說不出的難受,腿一軟,雙手壓著心臟就蹲了下去。大家送他去醫院看病,經檢查,原來是他發生心臟房性早搏。醫生解釋:房性早搏,是一種常見的現象,特別是年齡大一點的人;正常人亦可能有早博。早博時,脈搏好像停跳了一下,實際上是心房提前跳了一下,兩次搏動重在一起,覺得是停了一下。早博只要每分鐘不超過八次,就是在正常範圍之內。東義第一次經歷早博,非常不適應、很難受,但他的早博還沒有超過正常範圍,不用緊張。醫生開了些安神、放鬆的葯,叫他保持心情愉快,休息好,就不會有問題。
全家都知道東義的早博是因周衛東回來而起,都勸他不要多想,好好休息。他們說:周衛東正忙著做「大事」呢,自己要是被這種人氣病,豈不自己幫他害自己嗎?小強又說:「爸爸,大家以後做事多注意就行了。我們要過好自己的日子,你的身體好了,我們才會高興,媽媽才會安心啊,還有倩倩她們,也需要你照顧。你以後不要到前面來,在後面做事就行了。」東義點了點頭,他為有這個懂事的兒子而欣慰。
爽爽現在哪都不去,成天陪在爸爸身邊,總找話題與爸爸說話。她問父親:「爸爸,你知道新兵是怎麼訓練的嗎?」
東義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知道。」
「哎呀,你肯定沒有看過那麼好笑的事。去年有一批新兵在我們學校操場訓練了一個月,就只左、右轉都練了好多天。有一天我和倩倩下課見他們又在練,就在旁邊看。新兵們排成橫排,排長拖長聲音叫:『向左轉!』大家都向左邊轉身,中間有一個卻向右邊轉。結果,兩個人臉對臉的地看著,不敢動,也不敢笑,其他人也不敢有任何錶情。他們兩人大眼對小眼,排長讓他們對著站了好一陣。我和倩倩都要笑死了。你說好玩不好玩?」
東義聽完,說:「真有意思。」
爽爽拉著爸爸的手不停地搖:「爸爸,你想想,這麼臉對臉挨在一起,一動不動對看著,想笑又不敢,你想想,好玩吧?」
經她這麼不斷「啟發」,東義笑了起來,:「哈哈,這些從農村招來的兵,還真會鬧笑話。」
爽爽大笑:「爸爸,你真乖。你得獎勵我,你看我多會講故事。你說,怎麼獎勵我?你也要給我講笑話。」
過了兩天,倩文對東義說:「林伯伯。我今天聽到一個故事,很好玩,我將給你聽聽。」倩文不管東義的態度就講開了。
「
從前,一個孩子到了該上學的年齡,父親把他叫到跟前,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啊,明天我送你去學館上學,你要認真聽課,好好學習,千萬不要貪玩。」孩子說:「爸爸,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第二天,孩子去了學館。老師見來了新學生,很是高興,他說:「今天我們學習最簡單的三個字,你、我、他。這三個字怎麼講呢?」老師指著新來的學生說;
「你,你是我的學生;我,我是你的老師。」老師指著另一個學生說:「他,他是你的同學。懂了嗎?」孩子認真地聽,反覆地記,他覺得學習一點也不難。
回家后,父親問他學了些什麼,孩子說:「我們今天學了三個字,你、我、他。」
「你都懂了嗎?」父親問。
孩子得意地說:「都懂了,你,你是我的學生;我,我是你的老師。」孩子指著媽媽,說:「他,他是你的同學。」
父親大怒,在罵了孩子后,說:「真不叫話,讓我來教你。你,你是我的兒子;我,我是你的爸爸。」父親指著母親說:「她,她是你的媽。記住了嗎?」
孩子不敢怠慢,反覆念叨,直至滾瓜爛熟。
下一天上學,老師問大家:「我昨天教你們的三個字你們都懂了嗎?」
這孩子趕快響亮地回答:「懂了!」
老師說:「你講給我們聽聽.」
孩子從容不迫的說:「你,你是我的兒子;我,我是你的爸爸。」孩子指著一個同學,說:「他,他是你的媽。」
聽到這裡,東義要想不笑都難。
每天有爽爽纏著、鬧著,倩文也來助興,東義的情緒到底輕鬆了一些,早搏也得到控制。
說來也怪,倩文好多了的病,在1971年秋天又趨嚴重,不僅犯病的時間間隔縮短,而且又增加的新花樣。她常常會看見一個小孩子站在床前叫她一起飛,她雖然儘力抗拒,仍然感覺自己飄飄然從床上升起來。她怕跟著這小孩飄走就再也回不來,又只好拚命掙扎,等她用儘力氣覺得回到了床上,已經精疲力竭、全身酸軟。
倩文憂心忡忡地把這事悄悄告訴小強。小強告訴她,可能她像以前那樣,自己以為飄了起來,其實根本就沒有動。
小強問:「你是不是因為那『毒蛆』回來有些緊張?」
倩文說:「沒有啊,他那天抄你們家我不在,對他印象不深,說不上緊張啊。哥,我覺得這次的毛病很奇怪,我怕家裡要出什麼事。」
「別亂想,有我在呢,我會保護你。」
「哥,你要天天守著我,我害怕。」
已經停止了好久的守衛,又一天不拉地開始。這次,小強不敢大意,寸步不離地守護著。那正是仲秋時節,夏日的暑氣已經退盡,秋意漸濃,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秋風還不帶滲人的涼氣。倩文蓋一床薄薄的被子,午覺睡得正香,突然倩文感到被寒氣包圍,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把她從深沉的睡眠中嚇醒。小強看到倩文的異樣,像往常一樣俯下身推推她,倩文抓住小強直往他身邊靠,嘴裡不停地說:「冷,冷!」小強拉過被子,裹著倩文,把她緊緊摟住。問:「怎麼啦?你怎麼啦?」
倩文蜷縮在小強懷裡,臉色發青,汗毛倒豎,牙齒一個勁兒打顫。在小強暖和的懷抱里,她才感到身上的寒氣慢慢退去。她可憐兮兮地看著小強,說:「哥,剛才好可怕,我嚇壞了。」她聲音里充滿了驚恐,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看見什麼了?」
「我睡得很熟,什麼也沒有看見,是一種強烈的恐怖感把我嚇醒的,覺得好冷,好嚇人,嚇到心裡去了。
「是什麼嚇著了你?」
「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種感覺,一種極恐怖的感覺。」
「現在怎麼樣?還怕不怕?」
「哥,挨著你就好多了,你先不要告訴媽媽。」
「我們再看看,先弄清楚怎麼回事再說。」
接下來幾天,倩文又犯了兩次,小強把爽爽叫來一起守她,在她出問題的時候一同溫暖她,驅走那莫名其妙的恐懼感。這驚嚇、恐怖讓倩文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的潛意識裡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事要發生,卻不知道危險將來自何方,落在誰身上。
1971年深秋的一天晚上,小強、張亮、馮陽、國強等幾個人出去晃蕩,他們慢悠悠穿過鎮口,高高興興地在隨便什麼事情上消磨時光。迎面過來強國的女朋友和她母親。兩人的事女孩媽媽不知道,小夥子們玩得正高興,看見女孩過來就攛掇國強說:「你有膽量過去找她嗎?」
「有什麼不敢的?」小夥子要面子,說完就走過去打招呼。「嘿,小蓮,去哪玩呢?和我們一起走吧。」
女孩媽媽正在生氣,大罵:「你這流氓,滾開。」
強國指著小蓮,說:「你問她,我是她什麼人。」
女孩嚇壞了,大哭。小街一下子圍了一大圈人。小強怕事情鬧大,他走上前去,說:「我是治安管理員,大家都不要鬧了,散開、散開。」事情就那麼湊巧,真正的治安管理員來了,事情穿了幫,全部都被帶到派出所。更湊巧的是1971年夏天起全國各地陸續開始了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運動。當周衛東聽到這件事,立即跳將起來,親自過問,指示嚴加處理。
東義和盛雲兩家聽到消息,丟下一切就趕往派出所,東義蹲在門口,兩雙母女進派出所問情況,卻連小強也不準見。爽爽大聲地問:「我哥犯什麼罪了?他只不過想幫助維持自安,錯說了身份而已,為什麼你們就把他關起來?還講不講道理?」倩文慢慢地說:「國有國法,關押小強也要拿出個政策、法律出來看看,才能服人嘛。」
周衛東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們這是拘留審查,查清楚了自然要放人,急什麼?都走、都走,不要影響我們辦案。」四個人和其他孩子的家人被幾個凶神惡煞的群眾專政(簡稱群專)人員推出派出所。東義家五個人蹲在一起悶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