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當我拿到女兒為我購買的院子的房契和地契時,小孫女給我開了個玩笑,她說:「婆婆,你現在真正當上地主了。」她說得對,至少這片土地已完全屬於我。我深信,父親的命運不會再在我身上重演。
2004年,我終於打聽到幺爸李萬均家的電話號碼。我忐忑不安地撥通電話,那邊傳來帶大邑口音的老人聲音,我激動地大喊:「幺爸,幺爸!」並哽咽著告訴他我是誰。電話里幺爸大聲呼喚:「涵兒!涵兒!是你嗎?你在哪裡?我要見你!」我一刻也不能等待,立即飛回祖國。
暮春時節,我見到了幺爸李萬均和兩個從未謀面的妹妹。親人相見,百感交集、悲喜交加。幺爸拉著我看了又看,我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五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孩子已變成老太婆,當年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也是近九十歲的老人。分別了半個多世紀、歷盡人間滄桑的親人重逢,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老淚縱橫。
幺爸雖已老態龍鍾,頭腦卻仍然很清楚;我們盡情地用淚水來沖刷心上的創傷,用歡笑來慶祝今天的團聚。我在心理默念:「爹啊,你對我的囑咐,我終於做到了,此時,你和媽是否也來到我們中間了呢?」我不敢問康定其他長輩的情況,怕聽到令人傷心的消息。國敏妹妹放映中央電視一台播放的記錄片《水電人家》給我看,建政后幺爺爺李先春一家的遭遇,終於成了大家的話題。還是引用記錄片最後一段解說詞吧:「1950年李先春跟隨劉文輝起義,主動把自己一手創辦的康浴公司和升航水電廠交給人民政府。在這份升航電廠的移交清冊中李先春用鋼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他今天留下的唯一筆跡。三十年後,李萬均擔任康定縣水電局付局長,他的兩個孫子,如今也已成為康定電力公司的職工,延續著李家與水電的緣分。儘管李家父子的的名字漸漸被淡忘,他們建立的升航水電廠卻一直在為康定人送去光明和溫暖。一九八九年升航電廠的老電機正式退役,擴建時,工人們挖出一塊鎸刻著文字的石碑,這題為《康定大升航電廠工程記》的銘文,作者正是李先春。他或許沒有想到,這台發電機居然能順利運行整整四十五年,直到退役時依然狀態良好。」
李先春更沒有料到,他剛剛把升航電廠和康浴公司交給人民政府,他和他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就全被無辜判罪,一家八個成年男女,六個被判為「反革命」,一個被判「貪污」罪。
李先春雖然沒有料到自己和兒女們會遭到如此的對待,但當他被抓走時,一定堅信李家孩子的母親們不會有一個人倒下,她們每一個都能頂天立地。事實確乎如此,她們在經受生離死別、家破人亡、苦難屈辱的同時,以超人的勇氣和毅力,吃盡千辛萬苦,讓李氏家族又興旺發達起來。李先春應該含笑九泉了。
在團聚的時刻,我們非常感謝孫明經先生留在膠片上的記憶,感謝中央電視台拍攝並在中央電視一台播放了這部記錄了真實歷史的影片,並給予我們屈死的長輩如此高的評價。
歷史見證了時代的變遷,而李先春父子和李氏家族悲慘的命運,那短片中沒有介紹的三十年,也是不容抹殺的歷史,更是不可缺少的歷史見證。
每想到被害的長輩們,我就自然而然想到了戰犯沈醉。這個殘酷殺害無數共產黨員的軍統特務頭目,解放前夕來不及逃往台灣,建政后,經過政府幾年的優待,1960年即確認他已「改惡從善」,被特赦出獄,後來,還當上了全國政協委員。
沈醉寫道:「共產黨對我們這些十惡不赦的罪人不打、不罵、不侮辱,耐心教育,以誠相待,怎不令人羞愧萬分。」
毛澤東曾講過:「不殺他們,不是沒有可殺之罪,而是殺了不利。」「這樣做,對人民事業,對國際影響,都有好處。」
而我們李氏家族卻慘遭厄運。六個小家,六個男人全被抓走,僅李萬鈞一人被關押和變相關押二十五年後獲釋,其餘五人全被判「反革命」罪,一人被槍殺,四人冤死獄中。由此而導致六個家庭破碎,二十七個孩子失去父親,其中五人成為孤兒。
幾十年來,我一直在思索,應該怎麼來看待我們家的遭遇。記得1983年我在向四川省統戰部的工作人員反映情況時,這位幹部說:「你找我有什麼用啊,我們換把椅子坐坐你就知道了。」我衝口而出:「我坐了幾十年的這把椅子,你一天也不想坐。」他無可奈何地說:「我也沒辦法啊,比你們家慘的多得很。」呵,原來如此,鎮壓反革命和新區土改全國被槍斃、打死和被迫自殺者大約有三百萬左右。而從1950年開始后的二十七年裡,中國非正常死亡的人數達七、八千萬之巨,超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全世界死亡人數的總和。由此看來,李氏家族的遭遇不過只是冰山小小的一角罷了。
我的兩個孫女
不過,我仍然感到慶幸,我們李家的孩子們沒有被斬草除根,更沒有在艱難困苦中沉淪。人生栽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栽到了就爬不起來,我們屈死的長輩,現在一定正在河東笑看著生活在河西的後代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