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墓
大邑縣安仁鎮,我的老家,多少年來一直想去看看它,但我們姊妹三人在1990年前卻從來沒有去過。以前大名鼎鼎、人丁興旺的李氏家族,現在只剩下貧窮的五哥和幾個遠親住在那裡了。
1983年媽媽去世,父親得到了所謂的平反之後,我們就打算在安仁鎮為父母修墓,把父親的清白昭示於人間。一轉眼十年過去了,1993年趁女兒回國探親的機會,我們終於把這一願望付諸實現。
修墓那天,我們姊妹幾家一大早就起身,駕車前往安仁鎮。對安仁鎮這片生養父親的土地,我們自然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情,但是解放初期父親在這裡被關押、被陷害,最後屈死獄中。幾十年來一提起安仁鎮我們就害怕,從不敢回去。
一路上我沉浸在悲涼的心境里,汽車過了崇州市,就進入大邑境內和以前一樣的坑坑窪窪的泥土路,並顛簸起來。隨著車身的搖晃,我彷彿被卷進時光隧道,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原以為隨著時間流逝可以淡漠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地、一幕幕出現在眼前,心上永不會結疤的傷口再一次被撕裂開,我再一次體驗到錐心刺骨的劇痛,對至親至愛的父親的思念穿透幾十年歲月的沉積又頑強地抬起頭來。安仁鎮到了,我擦乾滿臉的淚水,卻安撫不了那滴血的心,揮不去刻骨的悲傷。
父母的墓地就設在五哥李國孝的自留地里,和二爸李育滋的墓緊挨著。我們匆匆地來到五哥家,親友們已在門口擺了好多花圈。花叢中沒有父母的骨灰,也沒有父親的照片,一付陪伴媽媽度過幾十年的塑料黑框眼鏡,是墓里唯一的東西。只有在墓碑上才找得到父親:
父
李光普
之墓
母
廖淑蓉
兩旁刻著:
一生艱辛,任他高低貴賤,
天理昭彰,歷史自有公論。
修墓的工作,在悶熱的天氣里進行,農工們個個揮汗如雨,我們坐在五哥李國孝屋裡,也熱得汗流浹背。中飯由五哥操辦,正準備進餐,生產隊的「領導」踱著方步,不請自來,毫不客氣地坐到主人的桌邊。我感到噁心,趕快站起身來,對「領導」們說:「對不起,我們都不是主人,今天的主人是我哥哥,他才應該坐在這裡。」說完和姊妹們拂袖而去,也不回頭看看那幾個「領導」詫異的目光,讓五哥以主人的身份去享受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平等」。
下午,五哥和幾個鄉鄰陪我們到處去走走,大家信步來到一片灰磚瓦房前,我大吃一驚,這家的大門怎麼竟然跟我們李家的大門幾乎相同呢!有人指著它說:
「這就是過去劉文彩的宅第。」
我倒抽一口冷氣,難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劉文彩公館?記得當年冷月英到處做報告控訴劉文彩的「水牢」時,媽媽就告訴我那不是「水牢」,那是劉家存放鴉片的地方。今日見到其廬山真面目,想起好多年來被批判得臭不可聞的《收租院》,心裡還餘悸猶存。
「你們劉、李兩家過去是安仁鎮最大的兩個家族。」
「你們李家在大邑縣做過很多好事,我們都沒有忘記。」
「李家辦的春花小學為安仁鎮培養了好多人才,」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婦女說,「我小時候在裡面讀過書,你們李家也是安仁鎮做善事的人家呵。」
鄉親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我被他們樸實無華的話語深深地感動了,原來公道自在人心,安仁鎮的老百姓沒有忘記李家。
李家修墓的消息在安仁鎮不脛而走,前來圍觀的農民絡繹不絕,從開始到落成,墓地一直被鄉親們團團包圍著,其中還有當地的大隊長和書記。我們兄弟姊妹和近親,在墓前恭恭敬敬地向父母鞠躬,以表達深切的懷念、滿腔的忿懣和無盡的哀思。我們把雙手久久地放在胸前,默默向父母祝禱:孩子的心都在這兒,你們不會孤獨。
安仁鎮是父親出生的地方,他十幾歲從這裡走出去,在外面的世界奮鬥發展,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從沒有忘記過家鄉。然而,1951年他卻被騙回這裡,在無故關押兩年多后,又被強加上莫須有的罪名被冤判;從這裡,父親被送進勞改營,受盡折磨而冤死獄中。站在墓前,我抬頭四顧,仰望蒼天,帶著從心底里湧出的眼淚大聲呼喚:「爹,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的遺骨在什麼地方!你曾經冒死相救的人把你扔到哪裡去了?爹啊,現在我們為你和媽媽在你蒙冤的地方修建了一個新家。你和媽媽半生不能相聚,現在你們可以長相廝守,再也沒有人來打擾你們了。」
我們看到安仁鎮仍舊貧窮而落後,農民的生活並沒有多大改變,他們的家裡仍掛著被熏黑的打著重重補丁的蚊帳,吃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農民仍舊在苦吃苦做,以磨骨頭來養腸子。男人砍下自己屋后長了幾年的老竹子,鋸成段割成片再削成又薄又細的篾片,女人們用它編一個竹簍才掙幾分錢。一個問題在我心裡升起:剝削農民的地主階級已打倒了四十多年,農民翻身得解放也四十多年,為什麼農民仍得面朝黃土背朝天?
修完墓后,我們懷著深切的同情,給了周圍幾個衣衫爛褸的孩子一些錢,聊表對家鄉人民的一點同情和心意。
想不到墓剛修成,安仁鎮政府來人向我們提出:原「春花小學」(現在已經改名為安仁鎮第三中心小學)的大門壞了,希望我們拿出一千元錢修葺校門,這樣,他們可以恢復「春花小學」的名字,還可以請我家的人當學校的名譽校長。我的感覺是:歷史又要重演了,我可不能走李家前輩們的老路,還是給自己留條活路吧,於是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