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滴血川康 49

作者:lilly13  於 2010-9-6 06:4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34評論

關鍵詞:

女兒、妹妹、我、弟弟

   媽媽從不給我寫信,也不准我寫信回家,我知道她是為了保護我,可我對她們的耽心卻與日俱增。那時,造反派除了鬥爭「當權派」就是斗「黑五類」。一天,我看到一群老人手執黑旗,旗上寫著白色的「黑五類」三個字,身上套了油印過的臘紙做的背心,藍黑色的油墨順著衣服流滿全身。他們低著沾滿油墨的頭,在紅衛兵的驅趕下遊街。這群拖著蹣跚的腳步、全身黑透的黑人走過的路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墨跡。看著這些,我就想到婆婆和媽媽,卻無法知道她們的遭遇。1966年底,重慶的造反派開始鬧分裂,67年初報紙上對立的兩派正式打出旗幟並相互攻擊,勢不兩立的鬥爭表面化、激烈化了。我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第二天就帶著暉回成都去了。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家會變成了眼前的樣子:十平方米的屋子空空蕩蕩,一張雙人床擺在角落,除了這張床,什麼也沒有。這段時間我們的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媽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直覺告訴她又將會有新的災難降臨。她時時注意事態的發展,她看到報紙上報導說:「有的『黑五類』家裡還保留著以前運動中死亡親人的骨灰,是準備變天反攻。」媽知道,報上說的好事我們得不到,說的壞事我們逃不掉,決不能象父親一樣存僥倖心。

   看來,爺爺的骨灰是保不住了,要是被人發現,我們將百口莫辯。這罐骨灰又不敢隨便抱出去,被人發現了,就是死路一條。媽和婆婆商量,為了保護全家人,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婆婆把爺爺的骨灰罐包在胸前,用毛巾一點一點地仔仔細細地擦拭得乾乾淨淨,她喃喃地和爺爺嘮嘮叨叨:「老爺子,你千萬別怪我們。十幾年來,你一直陪著大家。現在,你也看到了,我們沒有辦法留你,家裡還有孩子們,我把你送走吧。你不要害怕,要不了多久,我會來陪你。」媽媽低頭緊緊地咬著嘴唇。此後,婆婆利用每次倒垃圾的機會,帶著恐懼、含著眼淚把爺爺的骨灰藏在垃圾里,一點一點地倒進垃圾堆。

   那時弟弟回成都不久,剛辦了去多子巷民辦中學的手續,學校就亂了。紅衛兵開始是斗老師,後來在「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口號聲中,就鬥爭「黑五類」的「狗崽子」。把他們當馬騎,還打著叫馬兒快跑;逼他們喝痰盂里的水,不喝就用皮帶抽。媽不忍心讓弟弟去學校,叫他成天躲在家裡。好心的鄰居說:「老這麼躲著不是辦法啊,要是他們找到家裡來,你們怎麼辦?」於是介紹弟弟去離家較遠的一個民辦廠工作,因此弟弟十五歲就走上了工作崗位。以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學校早把他忘記,他就順理成章留在城裡。

   1966824日,公安部部長謝富治要派出所「和紅衛兵取得聯繫」,「供給他們情況,把黑五類』分子的情況介紹給他們」,幫助他們抄家。有人問:「紅衛兵打死人怎麼辦?」謝部長答道:「打死就打死了,我們根本管不著。」於是,從北京開始,一場遍及全國的紅衛兵大抄家活動迅速蔓延開來。

   常聽說某某被打死,某某被打殘。窄巷子一個姓韓的單身女人,地主成分,十幾年來一直住在一間很小的房子里,規規矩矩靠織毛衣為生。紅衛兵抄她的家,找不到值錢的東西,就拿來一塊厚厚的大木牌,上面寫著「地主婆」,用細鐵絲掛在她脖子上,趕著她遊街。那天以後,很久都沒有再看到她。

   一天,一個人被紅衛兵押著走來,看身形,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頭上套了一條女人的舊內褲,只見他淚水不斷。小將們得意洋洋、嘻嘻哈哈推著他從我家門口走過。

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的暴行,在身邊不斷發生,媽和婆婆非常害怕,她們象等待被宰殺的羔羊,在膽戰心驚中度過一天又一天。

   一天,媽看見兩個農民模樣的人,在我家對面的街邊站了很久,還指著我家小聲說著什麼,媽很害怕,乾脆向他們走過去。啊,這不就是我們過去的車夫老邱和勤務員嗎?一進門他們就問:「廳長怎麼樣,他還好嗎?」原來自解放初期離開我家后,他們就回到農村老家,對我們的情況一無所知,現在聽說城裡紅衛兵抄家打死人,就想方設法找到我們,才知道我家的變故。

   一陣沉默后,他們說:「你們有什麼困難,我們可以幫助你們。」

   媽媽回答:「我們是有罪的人,應該接受人民的懲罰,絕不能牽連你們。」

   他們卻說:「你不要怕,我們是貧協主席,什麼都懂,我們有辦法幫你們。」

   媽媽感謝他們的好意,仍表示不願牽連他們,最後,他們一再叮囑,如果有問題就去找他們,才離開。

   媽媽知道,我家在劫難逃,她和婆婆只能聽天由命,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弟弟,怕抄家的人進來時弟弟在家,萬一他與紅衛兵衝突起來,小命難保。媽強迫弟弟答應,不管家裡發生什麼事情,他一定要馬上離開,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其他的事都不要管。

   妹妹回家來,對媽說:「你把家裡好一點的東西交給我拿走,那些都是你辛辛苦苦一針一線做出來的,為什麼讓他們隨便拿去。我家是工人,放在我那裡很安全。」

   媽媽說:「別說我家根本就沒有值錢的東西,就算有,也不能交給你拿走,要是被人知道了,豈不害了你。而且弄得我也說不清楚,人家會認為我不知藏了多少東西出去。我啥都沒有,藏什麼?你爹當年如果不是存在僥倖心裡,我們家何至於成現在這個樣子?」

   在災難來臨之時,媽媽不逃避,她決心勇敢面對。只要弟弟安全,她就什麼都不在乎了,所以,一再叮嚀妹妹要保護好弟弟。

   日子一天天在恐懼中度過,眼看抄家行動已近尾聲。那天,媽媽領到工資,她買了肉,準備做點好吃的等弟弟回家。突然聽到由遠而近的雜沓的腳步聲,接著是射門踢門之聲。

   一群中學生闖了進來,他們拿出《毛主席語錄》齊聲念道: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就象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接著,一個頭領模樣的人厲聲說:「老實點,把錢交出來!」

   媽把剛領到的十幾元工資全拿給他們,婆婆身上的小鈔和硬幣也遞了過去。他們抓起媽裝衣服回家幹活的布袋,把我給弟弟的一些小盒子和小玩具扔進去。一隻破鍾、媽存了幾年錢剛織好的一件淺灰色毛衣和她們好一點的衣服、被褥全裝進包里。這一點點東西太不夠味了,紅衛兵小將們就開始更仔細的搜索行動。他們打開每一個抽屜,每一個柜子,每一個可以裝東西的地方,掀開枕頭、被子、床單,找遍每一個角落和縫隙,卻找不到任何讓他們感興趣的東西,除了些破破爛爛,什麼收穫也沒有。

   此時,弟弟正好下班回家,路過鄰居包伯伯家門口,鄰居向弟弟使了個眼色,悄悄地說:「來了,快走。」弟弟擔心地看著我家的破牆,不肯離開。鄰居說:「你幫不了你媽,你要是被紅衛兵抓去,你媽還能活得下去嗎?快走吧!」弟弟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一步一回頭地離開。

   紅衛兵們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卻找不到他們看得起的東西,滿肚子不高興。其中一個人把年近八十歲的婆婆叫過去,說:

   「叫我。」

   「紅衛兵同志。」婆婆膽戰心驚地說。

   「你有什麼資格叫我同志?」

   「紅衛兵小將。」婆婆又叫一聲。

   「小將,這難道是你有資格叫的?」

   婆婆無奈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叫啊。」

   那「兵」以軍人一樣迅速的動作,一耳光煽在婆婆臉上,吼道:

   「叫紅衛兵爺爺!」

   婆婆臉上頓時增加了五條紅紅的指印,她又痛又怕,顫顫巍巍地重複:

   「紅衛兵爺爺。」

   「連人都不會叫,給我跳舞!」

   婆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她那麼小的腳,怎麼跳?只是雙腳交替著動了幾下。又是一記狠狠的耳光,婆婆兩眼直冒金花應聲倒地,臉頰上火辣辣的。媽本能地想過去扶起她。

   「不準去!」

   一聲狂暴的吼叫。媽嚇得不敢再動。

   有人發現爐子上煮的肉和飯,他們便一擁而上,兩分鐘后肉就成了他們的腹中物。最後,這幫人砸了飯碗,扔下一張條子,勒令媽媽第二天把上面寫的東西送到西安路某某中學,便揚長而去。他們邊走邊說:「趁現在還早,再去抄一家。」

     整夜,媽媽和婆婆兩個人擠在廚房的角落裡,獃獃地坐在小凳上,一直到天明。

   晨光把媽從麻木狀態中驚醒,紅衛兵扔下的字條還在地上。除了留下一張床外,家裡的全部傢具都在條子上:兩張床、一個床頭櫃、一個破舊的老式平櫃、一張飯桌和幾個方凳和一對有裂口的清朝時期燒制的青花瓷罈,還勒令把房契交公。媽借來一輛板車,一個人拉車把所有東西如數送到這所中學,房契交到派出所。媽個子矮小、身體瘦弱,體重已不到四十公斤,是怎樣的一種精神上的重創,使她迸發出那麼大的力量。在我的心裡,定格了媽媽無畏而堅強的形像和永遠打不倒、壓不彎的精神,我為有這樣的媽媽而自豪。

   家裡一片狼籍,紙片、書籍、衣服、毛線、被子,扔了一地,其中還夾雜著生活用品和摔壞的飯碗碎片。好心的鄰居送來一付老光眼鏡,媽才能看清楚滿地亂七八糟的東西。妹妹回來了,幫著收拾殘破的家。弟弟在哪裡?妹妹騎著自行車到處尋找,終於在弟弟工廠角落的麻袋下面找到憔悴他。

   看著空空蕩蕩的家,媽媽說:「這下好了,這次徹底地證明我們沒有藏任何財產,證明我們一貧如洗,不會再有人對我們感興趣了。」話雖如此,媽媽好多天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瘦了一大圈。

   婆婆病了,開始她自己悄悄在門口買了點草藥,但病情不見好轉,她咳嗽不停、夜不能寐,眼睛看東西有些模糊。吃了些中藥,才略有起色。婆婆的病是由抄家引起的,極度的緊張和恐懼,挨打受辱讓身心都遭到重創,徹夜坐在牆腳受到的風寒,使婆婆如風前燭、瓦上霜的身體倍受摧殘,只剩下一點點活力。她的心臓、氣管、肺全部出了毛病,醫生說,婆婆生命的長短全靠照顧的好壞了。

   我和暉回家,媽媽臉上才有了笑容。我們去市場上買了一張農民做的簡單的雙人床,一張舊飯桌和幾個竹凳子,弟弟睡在樓板上,這個家才又有了生機。三歲的孩子最逗人愛,暉會唱歌,會跳舞,又天真、又活潑,全家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孩子的笑聲無疑給兩位遭難的老人帶來很大的安慰,媽和婆婆漸漸從深深的憂鬱中走出來。弟弟用兩根粗麻繩從屋樑上吊下來,下面綁一個小凳子,給暉做了個鞦韆,為了怕麻繩勒壞她細嫩的小手,在手拉的地方綁了兩塊絨布。暉盪千秋,常忘了抓住絨布,於是,幾個大人不約而同地驚叫:「絨布!絨布!」家裡才又飄蕩著溫暖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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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4 個評論)

回復 方方頭 2010-9-6 06:53
痛恨文革!!
痛恨一切摧殘人性的東西!
回復 lilly13 2010-9-6 06:58
方方頭: 痛恨文革!!
痛恨一切摧殘人性的東西!
希望我們的後代平安、幸福。
回復 方方頭 2010-9-6 07:01
lilly13: 希望我們的後代平安、幸福。
希望!
文革幽靈仍在~
回復 fanlaifuqu 2010-9-6 07:15
當年每天回家都怕看到爸爸會站在台上被斗。。
回復 fanlaifuqu 2010-9-6 07:16
我也覺得文革土壤還在!!
回復 lilly13 2010-9-6 07:17
fanlaifuqu: 當年每天回家都怕看到爸爸會站在台上被斗。。
那時實在太可怕了。
回復 LUG 2010-9-6 07:21
心中的陰影。
回復 poi 2010-9-6 07:29
悲傷
回復 東方華 2010-9-6 07:39
那是一個道德淪喪的瘋狂年代,心靈都被扭曲了 。。。 難過~
回復 lilly13 2010-9-6 07:44
fanlaifuqu: 我也覺得文革土壤還在!!
「幽靈、土壤」 我們有什麼辦法?希望吃夠了苦,子孫後代不吃這種苦,沒信心啊。
回復 此山中 2010-9-6 08:25
苦難的人民,心中充滿了仇恨與被欺騙的感覺,一點點火星都會讓他們爆炸啊,沒有人有勇氣告訴他們真正的和諧社會首先要和解,更沒有人有這個能力達成和解,另一個火藥桶正在加熱之中,另一場動亂在我看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啊
回復 BL_518 2010-9-6 08:53
「我的心裡,定格了媽媽無畏而堅強的形像和永遠打不倒、壓不彎的精神,我為有這樣的媽媽而自豪。」~~感動~~

這災難何時了啊~~
回復 葉毅 2010-9-6 09:12
人間畢竟有真情,那個年代雖然發瘋的人很多,還是有善良純樸之人的,文革時期我們正在讀書,呵呵,玩的時候多於學習的時間,現在想起來,莫非還是唯一的開心,至少沒有現在的學生做人有那麼多壓力, - - 說了一些不合此文的讀者心態,見諒。
回復 lilly13 2010-9-6 09:15
葉毅: 人間畢竟有真情,那個年代雖然發瘋的人很多,還是有善良純樸之人的,文革時期我們正在讀書,呵呵,玩的時候多於學習的時間,現在想起來,莫非還是唯一的開心,至
至少我知道你沒有參與炒家。
回復 葉毅 2010-9-6 09:22
lilly13: 至少我知道你沒有參與炒家。
比你第一個孩子大兩歲,呵呵,67年秋天開始讀書,呵呵。
回復 RidgeWalker 2010-9-6 09:37
那是恐怖的一頁。。。
回復 穿鞋的蜻蜓 2010-9-6 12:07
好文
回復 linzhiding 2010-9-6 13:16
毛是千古罪人!
回復 meistersinger 2010-9-6 13:47
狗崽子當過。家也被抄過。但是沒有這麼慘。
回復 yulinw 2010-9-6 16:14
憤怒到想罵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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