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的1958年
1957
年秋,妹妹考上西藏護士學校,就在大家為此高興的時候,她突然大吐血,家裡坑坑窪窪的泥地上積了一大灘血。媽媽急壞了,帶她去看病,診斷結果是:浸潤性肺結核。
護士學校是上不成了,又沒有錢去醫院治病,吃了些中藥、草藥,過了一段時間,病情居然有好轉。五八年初妹妹幾經周折被分配到成都銅線廠當工人,但她的病沒有痊癒,總是時好時壞,常常吐血。後來,她與同廠工人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她一直肺病纏身,三十多歲就因肺空洞、喪失勞動能力而提前退休。
1958夏,
反右鬥爭再一次進行,
上級說:
有些埋藏得很深的「右派」尚混跡於人民群眾中,
必須再一次清理。學校里今天這個系抓出來一個漏網大「右派」,
明天那個班也抓到一個漏網大「鯊魚」,
大字報又掛滿校園。
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沒有逃過這一關, 經過鬥爭,
這位鳴放時被「右派」指責
、 才華橫溢的同學成了「右派」。我茫然了,
為什麼會是這樣? 至此,
我們三十人的小班,
「右派」分子增至五人!
緊接著,
班幹部找我談話。這位姓付的幹部年齡比我大得多,
平時總是笑嘻嘻地叫我「小鬼」,有時還親熱地拍拍我的肩。那晚,月亮被周圍的黑雲遮擋,
偶爾露出一縷白光,
教學樓象龐然大物巍然屹立,
個子小小的我在它面前顯得非常渺小而不堪一擊。這位「左派」把我叫到樓前的草坪上,
對我不關心政治、我行我素等進行了批評,
他一改平時溫和的表情,
眼神象一道黑色的閃電逼視著我,
說: 「你這些都是資產階級思想作風,
你必須從思想上和地主家庭劃清界線,
象你現在這樣只知道吃、喝、玩、樂,
是要犯大錯誤的。」真是疾言厲色。我木獃獃地站在他面前,
低下頭以掩藏我那不能做到刀槍不入的眼睛,他的話越過我的頭頂,
灑落在我身後的草地里。
聽著聽著, 我的思敘不知飄到哪裡去了。但他正講得喋喋不休、吐沫橫飛,
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足足教育了我一個多小時。
可惜一片美麗的草坪, 被我們踐踏了好一陣子,
真可惜。
1958年夏,領導通知媽媽:上級決定「地主」一律到農村接受改造。媽去了離家幾十裡外的村子,一同去的有二十多人。到生產隊的第一天,隊領導就要求每人自報特長。媽唯一的手藝是織毛衣,雖然自己認為農村用不著這種本事,仍然老老實實報告。第二天分配工作,其他人都下田幹活,媽被叫到倉庫去。來到倉庫,才知道隊領導叫媽給他們織毛衣。從此,別人每天在田裡一腿泥,累彎了腰,還要因做不好農活挨罵受氣,媽卻每天一家一家為隊領導織毛衣。說起來媽的工作不算累,可是,領導穿新毛衣的願望急切,要求媽媽織的速度要快。媽從早上開始織,坐下來就是一整天,也累得腰酸背痛。
當時織毛衣用的是竹籤,織快了,竹籤容易斷,又得重新削。而且,竹籤的頭很尖,每天不停地織,媽的兩個手指頭都被戳爛了,只好撕塊布包著手指堅持織。到了晚上,這二十幾個五十歲左右的人,全累得精疲力竭,攤在床上卻睡不著覺。每個人都有一個家呵,家裡還有老有小,她們早已習慣了少言寡語,房裡靜得象沒有人似的,各自悶悶地想心事。漫漫長夜,媽媽擔心婆婆和弟弟,常常夜夜不能成眠。
這段時間,街道辦事處也要求「地主」參加義務勞動。婆婆正患感冒,頭很疼,但她知道說了也無用,只是交待弟弟千萬不能出門,就和一群「地主」在街道幹部的督促下走了;這群人中婆婆年齡最大,她的小腳加勁快走,才勉強跟得上隊伍。還沒有到目的地,婆婆就全身顫抖,發起了高燒。
帶隊的街道幹部走過來,不耐煩地說:「你們這些地主婆花樣真多,生病都會挑日子,你賴在這裡幹什麼?」
婆婆恭恭敬敬地說:「我可以做些什麼呢?」
「啰唆什麼,還不快滾!」
婆婆抬腿就往回走,趕快「滾」之。
婆婆已是近七十歲的老人,發著高燒,頭痛欲裂。迷迷糊糊中,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家裡還有孩子,孩子的媽不在家。」就是這句話,激發起她全部力量,拚命不讓自己倒下,小腳一步步地挪動。一路上,她象踩在棉花上似的,身子歪歪倒倒地走著,實在走不動了,就靠著樹榦歇歇。當她搖晃著走進家門時,兩腳一軟,就坐到地上。弟弟看見滿臉通紅的婆婆,手忙腳亂地扶她躺到床上。幾歲的孩子,除了送水和冷敷外,什麼辦法也沒有。第二天上午,婆婆聽到賣草藥的吆喝聲,叫弟弟扶她起來,買了些草藥煎了喝下,才慢慢退了燒,漸漸好起來。
媽媽去農村一個多月,幾個幹部家的毛衣還沒有織完,上級又突然下令全部撤回。媽媽回到幸福童裝廠,仍做原來的工作。這個小廠的名字真好,「幸福」,多麼誘人的字眼呵,但它對於我們來說卻是那麼遙不可及。
這年秋弟弟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他這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孩子,因為家庭的原因,沒有資格上正規小學,只能去民辦小學讀書。民辦小學是當時剛出現的「新生事物」,專門接收小「黑狗崽子」,這類學校校舍簡陋,教師是街道上有點文化而又沒工作的人。
那時為了讓成都軍區後勤部的「革命後代」們就近有個好學校讀書,政府拆掉西勝街的一大片民房,修了一所小學。原來一條筆直的大街,現在,彎了個大彎子。在這裡上學的,幾乎都是軍區和政府幹部的子女。
弟弟去民辦小學,要從這所小學門前經過,經常被這裡的孩子欺辱。弟弟從小就過慣了人下人的生活,被人欺負了也不回家說,直到他好幾天沒戴紅領巾上學,被老師責問,才知道那些孩子搶走了他的紅領巾。我們只好忍氣吞聲、節衣縮食,給弟弟再買一條,叫他繞開這個地方,多走一段路去上學。
我們惹不起,只能選擇躲得起。
因為學校離家很遠,遇上下大雨,即使弟弟戴著斗笠,也會被淋成落湯雞。看著滿身濕透的兒子,媽媽心疼地說:「你為什麼不在街邊躲一躲,偏要頂著大雨回家?」弟弟懂得媽的苦衷和苦心,他從不自暴自棄,總是集中精力努力學習,一直名列前茅。
夏天,
毛澤東已經有新的部署,
他提出中國鋼鐵「超英趕美」的構想,
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決議:《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號召全黨全民為生產1070萬噸鋼而奮鬥》。57年的鋼產量實際上是535萬噸,
「翻一番」,也就成了1070萬噸。剛過國慶,全民大鍊鋼運動在全國轟轟烈烈開展起來。
學校又停課了,
誓師大會上各系代表精神抖擻地發言,
決心當好黨的「馴服工具」,
在大鍊鋼鐵中大顯身手,
報出來的鍊鋼數目,
一個系比一個系多,
簡直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學校里到處拉起巨大的橫幅,
上面寫著「為實現1070萬噸鋼而奮鬥!」,
校園的各處坡地上挖成一排排鍊鋼爐,
它有一個不太雅的名字「雞窩爐」。教師把家裡姓「鐵」的東西主動交出來,
學生們四處尋找「廢鐵」,
白天黑夜大家輪班鍊鋼。「雞窩爐」的外形確實有點象個雞窩,
勇士們把很多柴火放在鐵件上,
點燃火, 開動鼓風機,
直至把鐵融化結成一塊疙瘩,
於是, 大家歡呼雀躍:
鋼煉成了!
又繼續再煉。整個校園從早到晚從晚到晨,
到處人聲鼎沸、煙霧繚繞、爐火通明。激奮的人群唱著自編的鍊鋼歌:「雞窩爐喲,
雞窩爐哎,像是我家的老雞母,
雞母它生下了那麼大個蛋哎,
雞窩爐它一溜煙哎,
那麼大塊鋼哎就出了那個爐啊!」
大約鬧騰了一個月左右,
煉出來的「鋼」全是廢鐵,
學校又領命班師到綦江小魚沱的深山野嶺,
打算在那裡重起爐灶。
我們用民兵師的名義,
以連、排等為建制,
每天從早到晚在山上砍樹、割茅草,
做鍊鋼的準備工作。
真是運氣不好,
沒有干幾天, 我不知在哪裡割破了手,
本也沒有去注意,
但割破的地方很快就又紅又腫又疼,
隨隊醫生打了針卻不見好轉,
我的右手漸漸從手掌腫到手臂並失去知覺。排領導認為我這地主家庭出生的人,天生就帶著好逸惡勞的本性,
肯定是在裝病。我想,
手已成了這種樣子,
不管你們怎麼說,我一定要去治病,
於是自己跋山到綦江鐵礦醫院求醫,
醫生檢查后立即收住院。誰知這可闖了大禍,
有人居然膽敢蔑視排長的權威,自然沒有好果子吃,
他們立即派人到醫院,
以學校的名義告訴醫生我是裝病。誰知這個醫生是「右派」,
哪敢為我爭辯什麼,
只好叫我出院。事情彙報到學校領導那裡,
師長大怒, 竟有如此囂張的學生!
於是決定待完成任務回校,
立即開除我的學籍。不久學校奉命撤回,
隨即宣布學校大鍊鋼鐵結束。
綦江的任務結束了,
我又到醫院看病,
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治療,
我的整個右手臂已腫為紫色,
而且毫無知覺,
北碚醫院的醫生當然又收住入院。萬萬沒有想到,
班長再一次派人去醫院,
再一次聲稱我是裝病。醫生感到為難,
在班幹部面前,
他們用裝著滾燙開水的玻璃杯觸及我的手臂,
皮膚燙出了泡, 我沒有反應;
接著又用針刺我的手,
手上血泡直冒,
我還是沒有感覺。醫生做了最「明智」的處理,
把我轉到第七軍醫大學附屬醫院做進一步檢查。那裡的醫生診斷為右臂神經叢損傷,
經一個多月的住院治療,終於保住了我的右手。拿著醫院的出院診斷書回校,
雖然有人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的學籍到底還是保住了,
但我的手耽誤了最佳治療時機,
到現在右手仍然還有些腫脹。
1958年年底,媒體聲稱鋼產量「1070萬噸!」的任務已經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