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年的困惑
1957年3月12日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毛澤東鼓勵民主人士大膽地「放」,幫助中共整風,重慶市委派宣傳部長到我們學院做動員報告,
鼓勵教師學生給中共提意見,幫助中共整風。事後,
學院停課,
院黨委組織大家學習人民日報社論和中央文件。年輕學生最熱愛毛主席,
一聽說是毛主席黨中央的號召,
他們的熱情一下子就被點燃,
班級系科的大小鳴放會上,
他們暢所欲言。教師們開始時小心翼翼,
在學生們的感染下也積極參與了鳴放。學校的每條道路旁邊的繩子上,
都掛滿了大字報,
除了對黨員的意見,
還涉及到教授治校,
外行不能領導內行,
以至國家的民主制度等很多方面的意見,
氣氛非常熱烈 。然而,
我對這些卻沒有興趣,
除了在學校到處走走看看,
經常泡圖書館。偶爾參加鳴放會,
總是人在心不在,
低頭靜聽閉口不言,
成了不引人注意的人。
一個多月後,反右鬥爭開始了。
我院教育系講師董時光,
1945年參加中國民主同盟,
在美國, 因為他的「左派」行為,
被美國政府驅逐出境,
1953年回國, 來西南師院工作。
鳴放會上他主張民主, 反對思想改造使用肉體傷害,
反對吹捧作風,
不贊成黨委領導制。因為這些言論,
他被定為極「右」分子。他哥哥董時恆,
體育系教授, 也因他的緣故,
劃為「右派」。西師知名的教授幾乎大多數都成了「右派」,
職員和學生中,
被劃成右派者不少人,
甚至工人中也有人成為「右派」。我們班三十人,劃了四個「右派」
。
反右鬥爭比「鳴放」更具濃濃的火藥味,
更加雷厲風行,
從幹部到教師到學生,
都組織起來開批判會。鬥爭會上,
「右派」們有據理力爭者、有桀敖不馴者、有沉默對抗者、有痛哭涕者。我們班一位出身貧農的同學,
只說了農民吃不飽,
就被定為「右派」,
鬥爭他時,
班長大吼一聲「把***帶上來!」,
兩男生一手扭著他的手臂,
一手撐著他的肩,
快步推到講台上,
積極分子一個接一個,上去發言,聲音又大又凶,
按照這些發言,
他可以算是十惡不赦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了。這個健壯的貧農的兒子哭了,
茫然地說:「我怎麼變成右派分子了!」又遭來更嚴厲的批判。
就在這時,我收到媽媽的來信,她說找到父親了!
一個遠房親戚早上出去,在將軍衙門街口看見走在勞改隊伍里的父親。第二天天剛亮,妹妹就悄悄出門,她走到那裡等了很久,看見一支勞改隊伍過來,呵,那不就是父親嗎?妹妹叫了一聲「爹!」,徑直走進隊伍,和父親並排著走。
父親急忙問:「你姐姐呢?」
「在重慶讀大學。」
「你媽呢?」
「媽又沒有嫁人。」
管教過來叫妹妹走開。這時,媽媽牽著弟弟迎面而來。父親「呵」了一聲,狂喜在眼裡閃耀。
父親說:「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兒子。」
媽說:「那是因為我牽著,要不,你怎麼認得出來?」
媽趁擦肩而過之機,和父親各說了一句。然後,她轉過身遠遠地跟在隊伍後面,一直跟到目的地。
這就是六年後父母的第一次見面,他們的感覺卻象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麼自然而親切。原來父親就在西勝街、媽媽常去賣鹹菜的學校里修房子!而且,這四年他都在我們家附近修房子。真是咫尺天涯呵!四年來,我們思念父親,尋找父親,他居然一直在離我們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
父親沒有修房子的技術,他當雜工:混三合土、搬磚、擔沙子、抬木料等。他幹活很賣力,一心只想好好「改造」,到期出獄回家團聚。四年了,他每天穿著帶有恥辱記號的囚衣,在工地上從早干到晚。上下班排隊走在路上,孩子們向他們扔石子,還唱:
勞改所,真正好,
吃公家,穿公家,
背上背個紅疤疤。.
父親對這些都不在乎,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家老小;不知道身體柔弱的妻子能否經得起這幾年「運動」的折磨,不知道她能否支撐起五口之家走過六年艱苦歷程。當拿到媽媽的離婚申請時,他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這是在告訴他,媽沒有讓災難壓垮,她不僅正帶領全家頑強地活下去,而且還在想方設法尋找自己。他牢牢記住臨別時媽說過的話,堅信只要一心一意想著對方,就一定會有見面的一天。這不,今天終於相見了!
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六年之後,竟意外地見到朝思暮想的親人,見到已經六歲的兒子,更讓父親感到意外的是,自己最愛的女兒已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了,他舉眼向天,誠心誠意感謝上天的眷顧。那天,父親特別興奮,幹活也特別賣力氣,他把滿腔的快樂和激動傾注到沉重的體力勞動里。
媽媽帶著弟弟留在工地上,遠遠地看著父親,六年的魂牽夢繞、六年的苦苦思念,終於有了結果,今天如願和丈夫重逢。丈夫雖然老了,瘦了,但身體還強壯,精神也很好,還能有比這些更讓人欣慰的事嗎?再等幾年,熬到丈夫刑滿,一家人就能團聚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媽獲准把弟弟帶到父親身邊,弟弟不認識父親,遲疑著不肯過去。媽媽推著弟弟,說:「你不是總向我要爹嗎?怎麼今天見到爹還躲呢?」父親把弟弟抱在懷裡,仔細端詳弟弟,說:「好兒子,認得爹嗎?爹這幾年一直在想你呵,你都這麼大了,來,讓爹看看小夥子胖不胖。」
父親擠著弟弟的肚子哈哈大笑。媽媽叫弟弟給父親唱一支剛學會的歌,弟弟對著父親的耳朵小聲地唱:
騾駝羔子你快長大,
金色的鈴鐺頭上掛,
跟著叔叔走西康呀,
馱載著糧食送邊疆。
拉呀拉呀,拉呀拉呀,
馱載著糧食送邊疆。
父親為這支歌動容,媽媽則站在旁邊,默默無言地凝視著第一次相見的父子倆,聽著弟弟那稚嫩而走調的童音,臉上露出微笑。
這裡的房子很快將修完,媽和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分離,他們珍惜能見面的每一天。媽每天去看父親,總要給他帶點東西。父親不需要穿的,他們都穿統一的灰色勞改服,背上有兩個醒目的紅字「勞改」。媽媽有時給父親買包煙,有時帶點他喜歡的小吃,有時帶些泡菜。那是父母六年來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他們雖然不能隨意交談,卻能相互理解,他們有比語言更能交流的眼睛。父親不知道房子修完后將轉移到何處,在和媽短短的談話時間裡,他不談苦,不談痛,不談過去,只談將來和希望。父親談得最多的,當然是他最愛、最思念的我。
讀完媽媽的信,我的心在狂喜中擴大,覺得自己正輕飄飄地飛到雲端里,六年來我想父親、念父親、找父親,但是見父親的希望卻很渺茫。我曾千萬次問上蒼:「爹在哪裡?爹在哪裡?」卻得不到回答,只能把一腔苦水往肚裡咽。現在找到父親了,看望父親的心情就變得非常急切,就象乾涸的土地需要水一樣,我需要馬上去看父親,為此,我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可那時學校的反「右」鬥爭正熱火朝天地進行,我挖空心思想辦法,找校醫院的朋友開了五天病假,偷偷回了成都。可是,這時父親已不在那所學校修房子,他們搬到城外八里庄去了。離我們家十七、八里,我和媽媽上午動身,中午才到。
我們看不到鐵絲網和高牆,一道小門,隔開了人們的視線。那裡不像是監獄,想來應該是父親勞動的地方,管理上似乎也不太嚴格。
我們等在一間象會議室似的很大的空房子里,一個管教坐在角落裡打磕睡。父親從裡面的門大步流星走出來,還是過去走路的姿勢,還保留著過去那種神態,只是瘦多了,老多了。他滿臉喜氣洋洋和興奮,一邊走,一邊大聲說:「我女兒來看我了。」我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情不自禁張開雙手撲過去。父親一把抱住我,拉我坐下來,我們緊靠在一起,他摸摸我的頭髮,捧著我的臉,目光在我的臉上來回「撫摸」。父親才五十多歲,過去圓潤的雙手,現在長滿厚厚的老繭,手背上全是皺紋,成了老人的手了。我摸著父親的手,說不出話來,淚水止不住往下掉。
父親說:「每次聽到火車聲,我就想到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劃清界線,不再來看我了。」
我鼻子一酸,順勢倒向父親懷裡:「我這不是來了嗎?」我仍然改不掉老習慣,不知不覺又撒起嬌來。
「坐火車很舒服呵,不就象躺在搖籃里一樣嗎。.」
「哪像你以前坐軟卧,我是坐在硬椅子上回來的。」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臉上怎麼長了這麼大一顆痣?以前沒有呵。」
「我沒有注意,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大的。」我不願意告訴父親,我連鏡子都沒有。
我問:「你的大肚子到哪去了?」
「拿它來對付這幾年的生活了。」
「幸虧有它,我應該感謝它才對,可是它已經沒有了啊!」
父親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好象要把我刻到心裡去似的。他的眼睛慢慢潮濕起來,淚水又順著我的臉淌下。
我爬在父親身上,對著他的耳朵悄悄說:「媽在等你。.」
「我知道。」
我倆相倚著,我感覺到父親有力的心跳,也感受到從他手裡流出來的溫暖和愛意。
我說:「再過兩年我大學畢業,我們家就會好起來。全家都在等你,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可不准你讓我們失望呵。」
「你一定要記住,我們李家在康定還有一房人,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父親再三囑咐我,「你將來有機會,一定要打聽他們的消息,爭取找到他們。」
「你放心,我一定會的。」
我說:「這幾年我們每天都在想你,到處打聽你的消息,你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父親的眼睛迷迷茫茫地望著窗外,說:
蒙冤大邑入囹圄,
離妻別女嘆凄苦。
往日恩德變成罪,
六載折磨豈堪訴?
日日思家家難回,
夜夜盼兒兒何處?
憶昔當年救危難,
捶胸頓足悔無路。
我流著淚聽完父親的話,說:「爹,別難過,我們還有將來,只要你回來,我們在一起,快樂還會屬於我們。」
「是的,團圓就是幸福啊!」
媽媽默默地坐在旁邊,她的眼神象一首詩:抑鬱中帶著希望,平靜中飽含熱情,酸楚中透出一絲甜蜜。父親把我和媽的手抓在一起,用力握住,三個人就這樣坐了很久。媽媽拿出父親送給她的那綉著百合花的手巾,壓在父親的手心裡,深情地盯著父親,說:「讓它來陪伴你吧,等你回來再還給我。」然後媽輕輕地唸道:
君去六載無消息,
為君消瘦盼歸期。
一家重擔肩強扛,
滿腔悲苦口難提。
舊衣尚能擋冬寒,
破屋亦可遮風雨。
勸君更須多保重,
執手相囑長相憶。
猛然間,我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悲涼感所籠罩,竟說不出一句話。只聽到父親用重濁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對媽說:「你千萬、千萬、千萬要為我好好保重呵!」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仍依依不捨地靠在父親身上,父親一手擁著我,一手放在媽肩上,三個人眼裡都充滿依戀。父親對我說:「不管怎樣都不要參與政治,要懂得好好保護自己。」他用力緊緊地摟住我們,然後放開手轉身快步離去。我含淚用嘶啞的聲音對著父親的背影大喊:「爹,我還會來看你!」父親回頭向我揮揮手,轉身走了進去。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揮手之間」竟然成為我們父女的永訣。
回家的路上,我仍然處在興奮中,不停地和媽說話,我說:「寒假我還要回來探望爹,我要給他帶些重慶好吃的東西回來。」我又說:「要是爹又派進城修房子,我每天都要去看他。」我問媽:「你看,爹身體是不是還好?下次我們能不能在爹生日那天全家一起去看他?」
等到我象放連珠炮似的說完我的各種想法,媽媽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若有所思地說:「希望他能平安回家,不要再發生意外。」聽了媽的話,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是啊,世事難料,我們李家血和淚的教訓告訴我,不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們怎麼能知道明天有什麼事情會發生,怎麼敢去想象明天!
接著,媽一反常態,一路上向我講訴了她和父親相識、相愛、到結婚的經過。我第一次聽到他們之間感人肺腑的故事,知道了自己的出生,更懂得媽的良苦用心。我再一次祈禱上蒼,老天呵,您發發慈悲吧,保佑我親愛的爹,保佑我們一家早日團圓。
看望父親,
五天時間三天在路上奔忙。回到學校,
反右鬥爭仍在繼續進行,
這種時候, 我不能再泡圖書館,
得「積極」參加班上召開的所有鬥爭會,
我的朋友郭霞悄悄告訴我,
說:「我們出身不好,
你不要太大意。你看,
我們班上的「右派」,
有兩個『最可愛的人』志願軍,
有小學校長, 有貧農子女,
你要再不長心眼,
小心自己栽進去。」
後來想起這次冒險看望父親,還真有些后怕,但卻從來沒有過後悔。大概是我又瘦又矮小,看起來象個讀初中的孩子,管教人員沒有想到我會是從反「右」鬥爭前線偷跑出來的大學生,沒有把這次探望當一回事。否則,這件事傳到學校,後果將不堪設想。
反右鬥爭結束后,
對「右派分子」都進行了處分,
輕者留校監督學習,
稍重者開除學籍,
更重者送勞動改造。
董時光被判無期勞動改造, 押送四川公安廳勞動教養築路支隊修鐵路,
經受超強體力勞動和殘酷飢餓折磨,
不久餓死在那裡(他是全國未能得到「改正」的幾個「右派」之一)
。
我真得感謝父親的那位管教了。
回到學校,我一直沉浸在和父親相見的喜悅里,盼望下個假期再去探望父他。事情的變化好像是在和我們開玩笑似的,1957年冬,媽去看父親時被告知,父親已經被送到雅安裡面石棉縣的石棉礦去了。
這個石棉礦是1951年建立的、專門作為勞改營用的礦山。那裡是重重疊疊的大山,山高林密,人煙稀少,生活條件極差。
開始進去時,父親偶爾還有信來,後來再沒有收到過他的信,是父親不想向我們談他的苦,還是他的信不準許寄出來,我們哪能知道。
總之,父親又一次和我們失去聯繫,他在裡面的情況,我們就沒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