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少年
自從媽告訴我必須繼續學習,我就決心為全家的將來而努力,我知道自己肩負著什麼。
有一次,課間休息我出了教室,回去后,發現我的書和本子都被撕成碎片,紙削扔得滿地都是。
我同桌的男孩蔣次鱗趾高氣揚地說:「這些都是你們剝削來的東西,必須處理掉!」
我蹲了下去,心疼地捧起書和本子的碎片,放進書包,咬牙強忍住淚水。啊,這些東西只因為是我的,它們就有了罪,就該被撕碎,就該粉身碎骨!我的心也和它們一起碎了,我轉身跑回家,躲到蚊帳後面去掉眼淚。婆婆和媽媽都裝著不知道,她們不追問我遇到什麼,不忍聽我重訴受到的委屈,讓我自己悄悄療傷。我聽見媽大聲對婆婆說:「涵兒知道用功讀書,懂事多了。」後來,婆婆也裝著不在意的樣子拍拍我的背。這些簡單的語言和動作把溫暖和關懷傳達給我,也婉轉的鼓勵我忘掉一切不愉快,好好學習。我知道,不管我的生活里有多少屈辱和痛苦,我永遠有一個愛我的家。
1952年秋,我已是成都市第七中學的高中生了,矮小的個子,黃瘦的臉。冬天來了,穿上媽媽的舊棉衣,婆婆縫了條背帶褲,套在又長又大的棉衣上,背帶褲箍著大棉衣,我成了一個桶。真是,個子矮矮兮,身體滾圓;面黃肌瘦兮,精神飽滿。我這一支貨真價實的醜小鴨,現在最重要的任務,除了學習,就是不停地織、織、織。其實初中畢業時,我只想考中專,但我年齡不到13歲,夠不上考中專的條件,只好報考普通高中,並幸運地被七中錄取。
一次,學校組織參觀郊外的工廠。我們到了那裡,地上有些沾滿柏油的木條,有人說,它很容易燒。我立即想到,這東西可以拿回家當柴,於是眼睛就緊盯著地面,見一條,撿一條,撿多了就放在書包里。突然聽見有同學說:「我們今天是來參觀的,不是來撿破爛的,有人卻不自覺,這是不勞而獲的地主本性的表現。」我知道說的是我,低下頭咬著牙,滿臉漲得通紅,卻捨不得滿包的木條。過一會,又聽見有人說,柏油有毒。這下子我害怕了,我是想拿回家燒飯的,要是有毒,豈不壞事嗎?只好趁同學們不注意,走幾步,悄悄丟一條,直到扔完。
兩年多過去了,我們沒有得到大邑縣任何通知,也沒有任何父親的消息。1953年底有人很肯定地說,父親已被大邑縣在53年6月以「反革命、不法地主」罪,判了九年徒刑,至於他被送到哪裡去服刑,誰也不知道。
聽說父親被判刑,我的腦子就沒有停止過思考,父親會被關押在哪裡呢?我拐彎磨角地問別人,終於知道成都的犯人關在「市大監」,於是我幼稚的認為父親也被關在那裡。我想去看他,卻不認得路。冬季到了,成都的冬天又干又冷,我想,這麼冷的天,父親過得怎麼樣?他的衣服夠不夠?冷不冷?
我在家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找到一雙父親的襪子,這已是家裡僅存的父親的東西了。我偷偷把襪子帶在身邊,想給父親送去。但我不知道監獄在哪裡,好多次,我拿著襪子在街上徘徊,不知道該走哪條路。
一天下午,我終於站在了監獄門口。我在街對面彷徨徘徊了好一陣子,終於鼓足勇氣,瑟縮著,怯生生地走過去,來到拿槍的門衛身邊。看他那一臉嚴肅、目不旁視的樣子,早嚇掉了我的魂,原來想了一萬遍的話已忘得一乾二淨,只是傻傻地小聲說:「我想找李光普。」他轉過頭瞪了我一眼,又恢復了那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我不知該再說什麼,拿著襪子一臉茫然,多想大哭一場呵。但只得強壓住淚水低頭離開,心裡狂喊:「爹啊,你在哪裡?你冷嗎?我怎麼才能找到你呀!」這件事,我不願告訴媽,媽也從不提起父親,但我知道,父親一直在媽心裡,在媽心上最不能碰的地方。
這年冬天,我認識了一個建政前家裡就很窮的女孩。她毫不猶豫就把經驗告訴我:農民進城賣菜,常常在城外的河裡洗菜和整理菜,他們把一些不好的菜葉扔在河邊,在那裡可以撿到各種菜。我有些猶豫,不好意思去撿菜,後來想到不知是誰說過:「貧不足羞,可羞的是貧而無志。」我想,去撿農民扔掉的菜葉,沒有什麼可羞的。我付出勞動,得到我需要的東西,不能說無志。於是和她約好,臘月三十那天,一同去撿菜。
我們來到她說的地方,清澈的河水緩緩地流淌,離岸邊不遠處,一叢叢青翠的竹林間,露出農舍灰色的矮牆。我們果然看見在一段河岸邊有些菜農丟下的菜葉,雖然不是很好,但比我們平時買的新鮮,居然還有韭黃葉!這可是好菜呀。我們沿河而下,還撿了油菜、青菜、蔥等等。我們的籃子裝得不少了,正準備回家,不知從哪裡跑來一條大狗,追著衣衫襤褸的我們大聲吠叫,嚇得我魂飛魄散,拔腿就跑。誰知那狗窮追不捨,我一邊大叫,一邊不假思索地抓起籃子里的菜去打它。真是孩子呵,幾片菜葉怎打得了一隻惡犬?幸虧狗的主人及時趕到,我們才逃過一劫,可我好不容易撿到的菜卻損失不少。我驚魂初定,雙腳無力,走了好久才到家。當我舉起撿來的韭黃葉時,婆婆媽媽高興地對弟弟妹妹說:「看,姐姐帶了什麼回來,我們今天過年有一份好菜了。」我輕鬆下來,甩掉剛才驚魂一幕的陰影。終於能為家裡做點貢獻了,好高興!並設想下次再去撿菜一定不要走到有狗的地方。以後我又去撿過好多次菜,每次都有令人驚喜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