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愛的力量
活下去
1951年初,父親被大邑縣「請」走。父親走了,媽沒有掉一滴眼淚,而且在以後幾十年,不管遇到多大的打擊和災難,媽都沒有掉過眼淚;父親走了,媽媽一如平常,平淡而冷靜,但她的笑容沒有了,話也變少了。我們聽說,父親一到安仁鎮就被關押起來。
父親被帶走一個月左右,一天黃昏,弟弟李國福大聲啼哭著來到人世。媽媽孤獨而衰弱地躺在床上,一臉憔悴;我和妹妹卻興奮異常。這粉紅色、柔軟的小東西,竟是我們的小弟弟!他那絲綢一樣細嫩的皮膚上,一根根藍色血管看得清清楚楚。我用一個指頭輕輕觸了一下他的小臉,他動了動嘴,這算是向我打招呼吧。從此,我多了一項任務---洗尿布,妹妹總要和我搶這工作,好像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六十多歲的婆婆則邁動著小腳從早忙到晚照顧全家的生活。我們卻沒有辦法把消息帶給被關押在大邑縣的父親。
弟弟還沒有滿月,土地改革運動已開始進行最後一個項目:賠償農民損失。理由是:幾千年來,農民祖祖輩輩受地主剝削,地主應該賠償農民世世代代的損失。我幼稚地想,過去,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不會叫我們賠賞農民幾千年的損失吧。可是,下達給我們的賠賞數目,簡直是天文數字。現在媽媽的肩膀不僅要擔起一家五口的生活重擔,還要扛起父親偌大經額的陪賞任務。首先,媽媽被勒令交出1950年購買的公債券,然後我們上交了父親在各公司的股票,賣掉了所有的房產及家裡值錢的東西,卻無法湊足那巨大的數目。
父親以前辦的學校被說成是公益事業,按規定應無償上交國家;父親在西康、成都兩地辦的公司和工廠,早就歸屬了政府;轉存到香港銀行的錢,因為當時政府與香港的對立關係,根本就不能拿回來(而且這筆錢至今不知其下落)。沒有辦法,媽媽常抱著吃奶的弟弟,按要求去七縣聯合辦事處報到,但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賠償的任務很久都沒有進展。
一天,媽接到通知,又去土改工作組。
她被帶進了一個房間,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書桌,後面坐著一個的中年男人。媽媽抱著弟弟進去,他一邊慢慢喝茶一邊看報紙,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進到房裡。媽媽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不敢隨便開口。
過了好一陣,這位幹部抬起頭來,身子往後一靠,直起腰板,打了一個嗝。他的眉毛嘲弄似的糾結著,目光中帶著威嚴和不屑,拖著低沉而不耐煩聲音問:「你這些天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來交錢?」
媽媽說:「我們只剩幾間破房子了,賣掉就馬上把錢交上來。」
「先把你們藏起來的錢拿出來!」
「我們沒有藏錢呵。」
他猛的站了起來,目露凶光,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桌上。
「胡說,誰不知道你們有錢?你騙得了誰呀,沒有藏,錢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敢騙你,確實沒有藏呵。」
「是嗎?讓我來看看。」他走過來,一記耳光甩在媽媽臉上,說:「怎麼樣,錢藏在哪裡?」
媽媽抬起頭,說:「我不敢欺騙政府,更不敢藏錢。」並本能地把弟弟抱緊。
「你們這些狡猾的地主婆,個個頑固不化,你還敢說沒有藏!現在我來幫幫你,你就會想起來。」他一把搶過弟弟,扔在地上,弟弟「哇」的一聲哭得死去活來。
「怎麼樣,想起來了嗎?」
「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怎麼敢亂說啊。」
那人順手拿起一根板子,對媽媽一陣亂打,媽不敢動一下,怕他去打弟弟。板子啪、啪地響著,媽媽木然的站著,任他發一陣威風。打累了,他扔掉棍子,氣勢洶洶地說:「這下想得起來了吧。」
「我還是那句話,沒有做過的事,我不敢欺騙政府。我只請求政府寬容幾天,讓我再去想辦法。」
「哼!我這就再給你幾天回去想,你要再想不出來,看我怎麼收拾你。」說著,對準媽媽的額頭狠狠一拳,隨即揚長而去。
媽媽被打得暈頭轉向,仰面倒地,弟弟那嘶啞而斷斷續續的哭聲傳來,使幾乎喪失知覺的媽媽警覺起來,恍惚中只覺得頭很暈。媽媽忍著全身劇烈的疼痛順著哭聲爬到弟弟身邊,伸手抱過弟弟,趕快給他餵奶。不停地說:「寶貝,不要怕,媽來了,媽在這裡。」弟弟吃著奶,仍在不停地抽咽。母子倆就這樣躺在地上,過了好久,媽媽忍痛站起來,抱著弟弟一步一步走出工作組。
下午,原屯委會民政廳秘書長、父親的朋友李靜軒伯伯到學校找我。去到他家,李伯母正在為媽擦洗臉上的血跡,媽媽臉上毫無表情,任由李伯母為她拭擦,只有在酒精擦到傷口上時,她才不由自主地倒噓一口氣。媽媽滿身的血痕可以遮住,但臉上的傷必須擦洗乾淨,盡量顯得不太嚴重。媽不想讓婆婆知道她被打。我看見媽媽耳朵后,臉上和額頭上都有傷痕;耳朵后的傷還好,不容易被發現,臉上和額上的傷只好向婆婆撒慌了。
這時,弟弟早哭得精疲力竭昏睡過去,我走到床邊,迷糊中的小弟弟還在不停地抽泣。弱小的孩子呵,來到人世還不到兩個月!我撫摸他稚嫩的小臉,輕輕拍著他的背,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以後,媽媽仍不時被工作組叫去,每次回家總是疲憊不堪。一天,媽媽帶著弟弟又去了土地改革工作組,他們就沒有再回家。黃昏時,工作組的人來告訴我們:大邑縣來人了,你們如再拿不出錢來,明天就把媽媽和弟弟送到大邑縣去。
婆婆頓時嚇得倒在地上,我和妹妹也哭了。來的人不耐煩地吼道:「嚎什麼,還不快去收拾東西!」我知道,媽這一去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可能會象父親一樣再也回不來。弟弟那麼小,他怎麼經受得住路途的艱難和牢獄生活的苦難?但我們哪有抗爭的權利,只好哭著為媽媽和弟弟整理行裝。
我鼓足勇氣,說:「我去把弟弟抱回家吧,他才只有幾個月啊。」
「不行!必須帶上他。」
「那麼,讓我來拿這些東西,順便去和他們告個別吧。」
「少給我說那麼多,你要去就一起回大邑。」
他們拿著東西匆匆走了,我和妹妹再也忍不住,嚎淘大哭起來,直到哭得聲音嘶啞,眼淚象斷線的珠子不停往下掉。我越哭越怕,越哭越覺得沒有出路。我一邊哭,一邊心裡翻滾著無數後悔:後悔平時不夠乖,後悔沒有好好聽媽的話,後悔太貪玩,沒有多幫媽做事,後悔沒有多親弟弟幾口……。所有的後悔又匯成淚水,哭得昏天黑地。
婆婆一直倒在床上,睜大眼睛,一聲也不吭。我和妹妹在哭得沒有力氣之後,也默默地躺在婆婆身邊,絕望象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每個人心上。黑夜降臨了,我們沒有開燈,黑暗中,誰也睡不著覺。快半夜了,突然聽到「篤、篤」的敲門聲,我們嚇得直往婆婆身邊擠;這時聽到媽在叫我,我跳起來去開門,呵!媽抱著弟弟挎著行李站在門口。媽媽回來了!媽媽回來了!我們破啼為笑,我拉著媽轉來轉去地看,媽平靜地說:「不用看了,我沒有什麼,他們把我留到這麼晚,仍不見你們送錢去,就把我放回來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從此,媽再也不帶弟弟去了。
經過這件事,我每天虔誠地向菩薩祈禱,求菩薩保佑我們,給我們變一大堆錢出來。只要有了錢,我們就一分不剩全交上去,完成「賠償」任務,媽媽就不用經常去報到,我們也不用天天擔驚受怕。甚至我還幻想著,或許父親也能回來……。
現實卻是殘酷的,我們連交房租的錢都沒有了,而且房主龔趣良(音)在一個月前被大邑縣抓回去,這房子也要賣了。但房子還沒有賣出去,龔伯伯就被大邑縣槍殺了,他的兩個女兒送走大邑縣來拿錢的人,屋子裡就傳出壓抑著的悲戚而哽咽的哭聲。聽著她們的哭聲,我又想起關押在大邑縣的父親,對父親的擔心折磨著我,但我不敢向媽媽說,只好把這份牽腸掛肚的思念藏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