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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讓我在讀小學時感到最抬不起頭的就是家裡還有丫頭這件事。記得老師曾狠批買人家女兒來當丫頭的做法,說:「二十世紀了,中國還有買賣奴隸的行為,真不能容忍。」 我聽了覺得很丟臉,為此質問過媽媽,媽媽只是搖頭不答。
朝霞每天的工作是做清潔和端茶送水,我們放學回家后她就和我們一起,既照顧我們又和我們一起玩。她說她原來名叫唐玉華,還有個姐姐叫唐玉芳,她們的母親早逝,父親是收荒匠(收賣破爛的)。她父親酗酒且好賭,每次喝醉了就把姊妹倆往死里打。為了還賭債又把兩個女兒賣給別人當丫頭。她幾歲時被我爺爺領回來,跟婆婆、媽媽後來還加上我們一起過了十幾年。每談及姐姐,她的眼裡就充滿淚花,然而人海茫茫,哪裡去尋找?
解放前夕,一個開鞋店的老闆來找媽媽提親,媽媽覺得他有手藝,唐玉華嫁給他將來生活有保障,徵得她的同意,就答應了這門婚事。出嫁時,媽媽說她在我家那麼多年,象自己的乾女兒一樣,為她準備了嫁妝,給她辦了個漂漂亮亮的婚禮,還叫她任意選了一個房間的傢具,隨她一起帶到夫家,臨走時,媽媽給了她一些錢叫她留著對付急用。後來我們搬到窄巷子,她一直和我們有來往,她和丈夫吵了架就來找媽媽傾訴委屈。媽媽病重的時候,她還前來照顧過一段時間。
魏奶媽是個命苦的女人,剛懷上孩子丈夫就得急病去世,孩子生下來幾天又突然病死,只好進城當奶媽。她的奶兒長大后,別人介紹到我家。鄉下的婦女從小就沒取過名字,大家按習慣仍叫她魏奶媽。她是小腳,在我家的任務是洗衣服,她力氣大,動作又靈敏,上午就能幹完工作,下午便任由她自由活動。漸漸地,她和我家的勤務員劉子成產生了感情,她的生活里才又有了快樂和希望。建政后他們結為夫妻,在我們的親戚家領養了一個男孩。聽說小日子雖窮卻過得很美滿。
周大娘是個性格內向的人,每天買菜作飯,在廚房裡忙碌。遇到宴請賓客,自有廚師專門操辦,她只是幫幫忙,反而比平常輕鬆。給她出難題的常常是我,我太挑食,又說不出具體想吃什麼,經常弄得她無可奈何,不知所措。她總是把工資小心地存起來,對媽媽說:「太太,你做生意的時候可以幫我把這點錢拿去捎帶賺點嗎?」媽媽說:「你怎麼還想做生意?」她卻默然不語,後來媽媽真還幫她賺了些錢。土改開始,我們賣了房子,她只好回老家。記得她臨走時流下了眼淚,才知道她的生活和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相似,丈夫早逝,又沒有孩子,夫家的侄子不僅搶佔了她的房子和田地,而且個個對她如狼似虎。她說這次回去,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存了多年準備養老的錢,也不知道將來的生活會怎樣。她是懷著絕望離開成都的。
孫大爺是個六十多歲的孤獨的老人,又是跛腳,在農村田無一畝,生活無著。父母偶然聽人說起他的情況,便叫他來我家看門。每天上午前門一打開,他就坐在門裡的藤編躺椅上,有客人來,他便叫勤務員進來通報。他總是克盡職守一直坐到關門。放學回家,我常常看到他手握長長的煙桿坐在那裡吞雲吐霧,一副悠哉游哉的樣子。時間久了,媽媽怕他活動太少,叫他在後院一塊空地上種菜,收穫的菜蔬任他賣給別人,賣的錢也歸他所有。每當他的菜豐收時,他都笑得合不上嘴。建政后離開我們的家時,他是我們最擔心的一個,那時他已七十歲,又是殘廢人,一個人將怎麼活下去。
童年過去得很快,今天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我的童年雖結束得早,但我卻享受到最溫柔的父愛,享受到母愛的光澤,我有一個溫暖的家。這些永遠是我最珍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