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婚後過了一段美好的日子, 不久她懷孕了, 這消息給溫馨的小家帶來美好的期盼和更多的快樂, 然而生產時卻出了問題。當年的規矩, 女人生孩子, 男人不能在場, 否則會有霉運。陣痛開始, 婆婆叫爺爺趕快離開, 然而小小一個家, 爺爺能躲到哪裡去呢? 婆婆大叫:「快到茶館去, 不用擔心我!」婆婆叫妯娌來幫忙, 陣痛一陣緊似一陣, 胎兒卻沒有一點要出來的意思, 眼看婆婆越來越撐不住, 有人大叫:「還不快去請產婆!」 產婆來了, 用了種種辦法, 孩子仍然沒有生出來。婆婆的肚子被壓得青一塊紫一塊, 已經快不行了, 爺爺在街上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 他的心隨著婆婆的疼痛而收緊。一天過去, 眼看大人和孩子都難保住, 產婆說:「她這應該是羊子生吧?」於是叫婆婆象羊子那樣跪著生, 大家扶著軟弱無力的婆婆跪在地上, 過了老半天, 還是沒有結果。產婆猶猶豫豫地說:「看來她應該跳著生吧?」於是, 產婆張羅著, 叫大家把婆婆抱上桌子, 一邊扶著一邊把婆婆推下桌子, 孩子仍然沒有生下來, 婆婆卻已經昏過去。最後不知所措的產婆拿來一碗菜油, 灌進毫無知覺的婆婆嘴裡並想法讓她吞下去, 有人開始小聲的抽泣, 有人在暗暗流淚, 可奇迹就在大家絕望之時發生: 孩子出生了! 啊, 是個姑娘! 母子終於得救了! 此時誰也會不去想這是那麼多折騰的結果, 還是那一碗菜油的功勞。而婆婆經歷了這次生產後, 再也不能生育。
危險過去了, 婆婆的身體卻非常衰弱, 沒有奶水餵養女兒。小康家庭請不起奶媽, 在婆婆的指導下, 爺爺每天泡米, 泡好後用石磨磨成米漿, 以小火把米漿熬成稀稀的米糊糊。那時沒有奶瓶, 婆婆把米糊糊倒進她那有尖角的新布襪里, 嬰兒吮吸著尖角處, 把米羹一口一口吞進肚, 就這樣, 一天天長大起來, 她就是我的母親。
從此, 婆婆爺爺一家三口過著平淡而溫馨的生活, 這種生活本可以一直快快樂樂地享受下去, 然而, 四川的軍閥混戰卻使它蒙上了陰影。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是軍閥混戰的溫床, 在辛亥革命后的20多年的時間裡,四川軍閥之間發生了大大小小數百次戰爭,每當進行巷戰, 廖家的女人們趕快把鍋底的黑灰抹在臉上, 讓人分不出老少美醜, 她們膽戰心驚地全坐在井邊, 如果軍人闖了進來, 她們就會跳進井裡, 以死保全名節。幸虧這種事只是驚擾了全家, 卻沒有發生在她們身上, 否則, 就沒有我今天講的故事了。
爺爺五十多歲得女,愛如掌上明珠。母親承歡膝下,常被帶進學館,在屏風后旁聽。這樣,母親既增長了知識、淘冶了情操,也豐富了內涵,沒有變成「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犧牲品。母親聰明伶俐、美麗過人,她從不接觸社會,她的世界里只有父母和幾個女朋友。到她二十二歲時,婚事早已經議定,正準備擇定吉日結婚。
一天,父親有事去廖家老宅找朋友,無意間從一扇窗戶看到屋裡牆上掛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瓜子臉,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盛滿了溫柔、自信和活力,端正挺直的鼻樑,輪廓細緻的嘴唇。她亭亭玉立於百合花旁邊,儼然就是位絕代佳人。父親看呆了,像被釘在那裡似的,再也邁不動腳。
這天夜裡,父親輾轉不能成眠,他雖然早已結婚生子,但封建包辦婚姻的雙方,均無愛情可言。自見了母親的照片後父親就成天魂不守舍,才懂得愛為何物。他千方百計打聽消息,終於找到母親要好的女友,並請求她把母親約出來。母親應好友之約前去她家,發現房裡多了個青年,而這個青年正目光灼灼然盯著自己,她突然感到一陣心跳,羞搭搭地低下頭。女友給他們做了介紹,借故走出去。
朝思暮想的女孩來到面前,比照片更動人,父親情不自禁,立即抓住機會,直截了當地向母親表示了愛意。當時母親緊張得連他說了些什麼都不知道,只有他眼中的溫柔和深情在她心裡留下了難忘的甜蜜。離開時,父親送給母親一條手巾,上面精心刺繡了一朵盛開的百合花,這小小的手巾就成了母親一生最珍愛的物品。
以後,他們多次在女友家見面,父親愛母親的美麗和智慧;母親從未接觸過異性,情竇初開的她,愛上了她生命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男人,雙雙墜入愛河……。母親不顧當時的習俗,斷然拒絕了已議定的婚事,把自己託付給二十四軍的駐成都辦事處主任——個積極進取的已婚青年。不久,母親感到身體不適,醫生診斷後對婆婆說:「老太太,恭喜您,你要有孫子了。」聽了這話,婆婆如五雷轟頂,她面色鐵青,抓著母親就回家。
婆婆在廖家威信極高,女兒卻出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她氣糊塗了,回家后扔了一把刀和一條繩子給母親,說:「你難道還有臉活下去?你自己去了斷算了!」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就出了房門。
母親又羞愧、又惶惑、又無助,只知道一個勁地哭。這種事,在三十年代的中國是奇恥大辱,一向要強的婆婆怎麼接受得了?婆婆在盛怒之後,才來了解事情的底細,還是母親的那位女友出了主意:「讓兩人馬上結婚,不就萬事大吉了嗎?」當時父親正在西康忙建省的籌備工作,聽到此消息,高興得發瘋似的趕回成都。
然而結婚之事並不順利, 它遭到李家族人的強烈反對。他們提出廖家貧寒, 母親是貪圖父親的金錢和地位, 想以結婚為手段, 奪取財產。父親耐心解釋, 換來的卻是更多的責難, 父親生氣了, 他是一棵撐家的大樹啊, 自己的事豈能由別人橫家干涉。見此情況, 有人居中調亭, 提出只要母親簽字不過問李家財產, 他們也就讓步。母親二話不說, 立即同意, 毫不猶豫就簽下了一紙極不公平的協定。父親拉著母親的手深情款款地說:「蓉, 我將用一生的愛來彌補你受的委屈!」於是, 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父親對母親的稱呼始終是「李太太」。
父母的蜜月在新都度過,羅漢寺里,他們許下了莊重的愛情誓言;桂湖邊上,他們討論著怎樣迎接愛情的結晶。一九三九年初夏,在馬道街美國人開的醫院裡我的第一聲啼哭被日本人扔下的炸彈的爆炸聲淹沒了。
日本飛機頻頻狂轟濫炸成都, 父親非常擔心。他不敢把我們留在危險中, 於是匆忙將母親先送到鄉下親戚家安頓好, 等到父親再到醫院來接我, 發現奶媽坐在醫院門前的台階上哭,而我卻已不知去向。父親又氣又急, 緊急調動各方面關係與美國人交涉, 終於把我找了回來, 原來, 美國人把我送到醫院附近他們辦的孤兒院去了。小時候, 我曾多次找父親的麻煩,說:「當年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人, 我是別人的孩子吧?」父親急了, 忙說:「你右手臂上有蠶豆大一顆胎記, 背上還貼著李妹妹三個字, 怎麼可能會錯呢?」 感謝父母, 他們用最真摯的愛情把我帶到人間。
日本人的轟炸, 除了把我送進了孤兒院, 還在我的記憶里留下兩個畫面。一幅是防空洞, 裡面擠滿了人, 大家鴉雀無聲地坐在地上, 或抱個小包袱, 或拎個小箱子。我緊挨著婆婆, 焦急地盼望著聽到解除警報的消息。另一幅是緊急警報凄厲的鳴叫聲中, 狹窄的城門處一片混亂, 汽車、人力車和拚命往城外跑的人群擠成一團, 誰的前進速度都很慢。我那時太小, 頭腦里只留下這兩幅沒頭沒尾的畫面。
還有幾件聽婆婆說的事, 一直存在記憶深處。一是日本飛機轟炸少城公園(現在的人民公園)。公園寬廣而樹多, 可供藏身的地方不少, 每次轟炸, 很多人就躲進去, 那裡一直很安全。一天晚上, 空襲警報又拉響了, 人們爭先恐後地跑進公園。公園裡一片漆黑、鴉雀無聲, 一對老夫妻, 每次都帶著小孫子在這裡躲藏, 這次, 孫子卻大聲啼哭, 周圍的人怕孩子的哭聲招來炸彈, 都責備老夫妻倆。孫子大哭不止, 二老只好帶著孫子離開公園, 另覓躲藏處。很快, 日機飛臨成都上空, 突然公園裡幾道白光射向夜空, 這是漢奸用電筒向空中發信號, 十幾架飛機在公園上空盤旋片刻, 炸彈全扔進公園。頓時, 炸彈聲呼嘯而來, 炸彈爆炸產生的氣浪鋪天蓋地, 公園變成人間地獄, 房屋倒塌、火光四起、血肉橫飛、血流成河, 到處是殘缺的人體, 樹上、房屋上都掛著殘肢, 其慘烈之狀、恐怖之狀令成都市民個個為之痛心、為之震怒。在大罵日本人和漢奸之時, 都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對老夫妻, 想不到小孫子的啼哭竟救了一家人的命。41年7月27日, 大批日本飛機對華西壩到少城一帶進行地毯式轟炸, 爆炸聲震耳欲聾, 到處都在燃燒, 屍橫大街小巷, 慘絕人寰。
後來我們搬到在鄉下去住, 滿以為到了鄉下就能安全, 然而, 我們想錯了。日本人在縱橫轟炸成都市區后, 把目標轉移到鄉下, 一天, 日本飛機竄到成都西郊上空, 一邊投擲炸彈, 一邊俯衝掃射, 我的表舅, 躲在河邊, 以河岸做掩護, 一塊彈片飛來, 削去他半個腦袋, 鮮血染紅了河水。又一次, 警報拉響了, 幺爸李萬均和朋友幾人躲至西門外王建墓附近一戶農家, 初, 打算躲進屋后竹林內, 因有惡犬狂吠, 怕遭來日機, 回頭想跑出宅外, 剛出屋門, 見田坎上全是擠在一起拚命逃跑的人群, 而日機已臨空, 又趕緊回到門側牛圈內。炸彈竟在後竹林和牛圈土牆外爆炸, 相距僅兩三米, 幸有土牆阻擋, 幾人均未有傷亡, 而逃跑在田壩上的人群, 除炸彈外, 還遭到日機低空掃射, 屍橫遍野。我大哥的外公就是在這次跑出農宅后遭日機掃射而死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