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中期, 我考進西南師範學院中文系, 才聽說吳宓教授的大名. 首先知道的是他曾是學衡雜誌的主編, 與魯迅先生大打過筆墨官司。 當時, 已讀過一些魯迅先生的文章, 對先生筆鋒之尖銳和鋒利, 有些了解. 一個敢於和魯迅先生對陣叫板的人, 令我十分崇拜. 僅憑這一點,
我就覺得吳宓教授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當時,吳宓教授在歷史系教西洋史,無法接近教授,頗感無奈;後來, 知道吳宓教授要調來教我們外國文學, 同學們都非常高興。我這個不太愛聽講的學生, 決定要認真聽課, 絕不辜負這大好的向名人學習的機會。吳宓教授穿著儉樸, 態度隨和, 要不是事先知道是他, 你一定不相信這個穿舊長衫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吳宓。他上課從不寫教案, 拿一張背面寫了些字的信封,
講起來卻常是興之所至,滔滔不絕。他學識之淵博讓人吃驚,他曾在英國牛津大學講過"紅樓夢研究", 是中國的國學大師, 上課時我們問他什麼問題, 他隨口就說:
你在哪本書的那一頁就可以找到答案. 只有上他的課, 我才會聚精會神地寫筆記, 一點也不敢馬虎, 半學期下來, 筆記記了一大本. 一天吳宓教授收我們的筆記看,
當發還給我時, 我看到到處都有他修改過的紅筆字跡, 就是英語的拼寫錯誤, 他也一一改正. 這本筆記我一直保存著, 文化大革命中不幸丟失.
作為國學大師和西洋文學大師的吳宓本是一級教授, 但當時西師的院長兼黨委書記的工資和二級教授相同, 為此, 吳宓教授堅決要求自己降為二級教授.
出於對他的崇拜, 我們曾去他家拜訪. 如此有名的教授的家卻十分簡陋, 特吸引我的, 是桌上整齊地放著一大堆冷饅頭。原來, 有學生知道吳宓教授很慷慨,
去向他借錢, 借了就不還, 吳宓教授也記不住, 也不討還, 月底, 只能靠饅頭度日. 此事被學校領導知道后, 把他的生活費管理起來, 剩下的才由他自己處理.
吳宓教授曾對我們說過: 他在文學上主張古典主義, 在感情上主張浪漫主義, 在道德上主張人文主義.
後來, 他又調去教過古漢語, 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聽說, 他在講語氣詞時曾舉了一個例句:"三兩尚不足, 何況二兩乎?"
文化大革命中作為「雙料」大師的他當然逃不掉被鬥爭的命運,何況他對簡化漢字有異議, 再加上他那叫古漢語時的例句,就更被斗得很慘。那時,西南師院已搬到梁平,造反派把他從桌子上推下來,摔斷了腿,。後來,「批林批孔」儘管吳宓教授遭到殘酷鬥爭,他始終堅持只批林、不批孔。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他已是八十歲多的老人, 他一人抓著樹榦顫顫巍巍站在學校商店門口, 滿臉的落寞和無奈,
看來沒有人照顧他的生活。 不久, 聽說他老家的侄兒來接走了他, 每月領他的工資, 對他卻不好。沒多久, 傳來他的死訊. 一代大師就此凄涼地告別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