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爸的另外幾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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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育滋十歲左右的兩個女兒,在她們的父母被關押后就擔起了送飯的任務,後來我父親和大哥相
繼被抓回安仁鎮關押,就得給幾個親人送飯,每天兩次。她們人小,每走到那關押人那陰森恐怖的地
方,就非常害怕。路旁人們盯視的目光和陰陽怪氣的吼聲也讓她們膽顫心驚、特別傷心和難受。只要
走到那條街口,恐懼就油然而生,多少年後這種恐懼感仍在她們心裡揮之不去。
二爸家離安仁鎮約4—5華里,一天送兩次飯,六妹還不到十歲啊,她和四姐一起來回要走近10公
里,提著籃子感到非常沉重,一路上還要遭人白眼。遇到下雨,田埂上全是泥濘,又爛又滑,稍不小
心就摔個仰面朝天,全身沾滿泥漿不說,飯也倒了出來。兩個小女孩躺在泥地上動彈不得,心裡別提
有多酸楚;今天,牢里受罪的親人們又得挨餓了。為了不摔跤,盡量選擇不滑的地方走,她們就在路
邊和田邊的谷茬上跳上跳下,送完一頓飯,即使是冬天小姊妹倆全身也被汗水濕透。
那時,家裡只有幺嬸一個大人,幺嬸要在家裡幹活,要為全家煮飯,還要經常挨批鬥,沒有精力照
顧孩子。兩個女孩不願給幺嬸增加麻煩,什麼事情都不敢有絲毫懈怠,即使飢餓、疲勞、寒冷,她們
都默默承受。整天勞碌的空閑里,一坐下來就會睡覺,顧不得身在何處,也不去想地上是否潮濕是否
有蟲子。晚上不敢獨處,不敢到外面行走,也不敢獨自回屋裡睡覺,總是巴巴地等到幺嬸把事情做完
一起進屋。 沒有多久,四姐和六妹這一雙失去父母照料的苦命孩子,都患上了風濕骨痛病,而且骨
瘦如柴。六妹從小身體就弱,病情特別嚴重,開始還能一瘸一拐地挪動幾步,短短几個月,就不能站
立、不能行走、甚至不能卧床,只能被禁錮在椅子上,連大小便都需要人抱上抱下。
二嬸放回家后,看到六妹的狀況,心痛不已,背著她到處求醫。可是家裡已經窮得叮噹響,有限的
醫治根本挽救不了六妹。
六妹只能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如果沒有人照顧就無法活下去。但是,二嬸隨時都會被叫去開會、接
受批判,重病的六妹根本不可能有人陪伴,只有恐懼時時刻刻伴隨著她。她特別怕失去母親,怕母親
象父親一樣被叫走後就再也回不來。她幼小的心靈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唯一的辦法就是哭;只要聽
到外面有人敲鑼叫開批判會就嚎啕大哭。無數次的敲鑼聲,無數次地大哭,招來了別人無數次的責罵,
但她還是哭個不停,任隨什麼人勸阻乃至打罵都無濟於事。後來發展到每晚都哭,不自覺地哭,夢裡
也哭,長時間連續地哭!那是受盡折磨的靈魂發自內心所哭出的孤寂與恐懼,聽得人心驚膽顫。每當
夜深人靜的時候,哭聲傳送得很遠很遠,
傳到遠處的人耳里,成了嚶嚶的悲泣,悲悲切切、凄凄慘慘,有時還夾雜著的幾聲犬吠,讓人感到毛骨
悚然、異常恐怖。村裡的閑言碎語越來越多,其中還摻雜著神呀、鬼呀、魂呀、魔呀、怪呀,甚是可怕。
當時,李育滋公館已是解放軍某部的療養院,近在咫尺的撕心裂肺的哭聲讓人心煩,也讓他們產生一種
莫名的恐懼。解放軍傷病員夜夜不能安眠,軍人們多次上門打招呼,也有不少人來責罵她、恐嚇她,六
妹卻傻傻地望著大家,不知道也不承認在睡夢裡哭過。這種情況讓家人深感不安,對六妹有心疼也有責
備,深怕因此一家人又要增加其他罪名。這樣折磨人的日子過了好幾個月,伴隨著無邊無際的恐懼、憂
傷與無奈。全家人時時都在心驚肉跳。
其間經歷了二爸被殘殺。二爸死後,二嬸多次想到自殺,但看著這苦命的孩子,還是放棄了自殺的
念頭。為了生存,六妹在母親和姐姐的撫慰下,不斷與命運抗爭著。幾個月後,她慢慢地不再夜哭。
她還學會不少手工活,她坐在椅子上織草鞋、編竹扇、編斗笠、編筐子並得到一點微薄的手工費。就這
樣,幼小的六妹在連路都不能走的艱難日子裡,就用她稚嫩的雙手為破碎的家努力了。幾年後,六妹的
病稍有好轉,漸漸能扶著牆、杵著棍子走路了,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安仁火柴廠接納了她,雖然只是干
擺火柴簽的活,但這畢竟是
一條生路啊!十三歲的她從此走向社會,雖然道路坎坷,但她再也不是個愛哭的孩子,開始學會了獨
立面對自己的人生。她在漸漸長大,並自覺為家裡分擔困苦,她自己從來不亂花一分錢,即使工作兩
年之後還不曾為自己添加一件棉衣,卻把每月掙到的幾元錢全部拿回家來貼補家用。1952年五哥李國
孝回鄉,在二嬸去世后的五六年裡,她幾乎拿了工資的一半給哥哥,支持五哥度過了獨自在農村的最
艱苦的歲月。
二爸的二女兒李玉華,一邊干農活,一邊發奮學習、不斷上進。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煮好全家人
的稀飯,自己吃一碗就趕到學校。沒有鐘錶,有時誤把明亮的星空當作晨光,等吃了飯才發現天反而
更暗,才知道自己出了差錯。中午同學們回家吃午飯,但她和全家都無午飯可吃,她就利用這段時間
在學校做作業。下午放學后,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看書,複習當天的功課。到家后,趁天沒有黑,先
挑兩擔水,沉重的水桶壓在肩上,餓得無力的身子左右搖晃,好不容易擔了水,才能吃晚飯。遇到天
氣不好或學校有活動,放學的時間晚,一出校門天就黑了,孤孤單單一個人走在田野里彎彎曲曲的小
路上,非常害怕。四姐說:這種對黑暗的恐懼心理雖經幾十年的磨練,至今仍改變不了。
每學期開學,四姐為那一元錢的學費不知要哭多少次,班主任找她催學費,說:「你每天只要節約
一分錢,一學期的學費就可以解決了。」四姐低頭不語。老師哪裡知道,除了買本子,四姐身上從來
就沒有過一分錢;她從什麼地方來節約這一分錢呀?
四姐每天的飯幾乎都是「兩頭摸黑,中間無著落」。再加上營養極度不良,又常蹲在田邊地頭采野菜,
也患了嚴重的風濕病,雙手痛得抬不起來。她頑強地和疾病鬥爭,硬是靠自己的意志力,忍痛堅持每
天抓住高高的粗樹枝吊手臂,終於控制住病情。幾年的中學生活,她從來沒有穿過棉衣,冷了,抓緊
課間休息的幾分鐘跳一跳來抵禦寒冷。她也沒有鞋穿,只好撿同學扔掉的破布鞋補好后勉強對付冬天,
下雨天不管多冷,都把鞋裝進書包里,赤腳走路,到了學校洗了腳才穿上,腳常凍得通紅,僵硬麻木。
可不管有多苦,有多難,她從來沒有放棄過,總是竭盡努力,勤奮學習,中學畢業后,考上了成都地
質學院,進入高等學府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