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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育滋和李光普在牢里度日如年,開始,他們還懷著希望,日夜盼望曾向他們宣講政策的人、他們曾冒死掩護的人,能幫他們一把,可那時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誰也沒有向他們伸出援助之手。剛剛過了一年的、生死悠關的大事,好象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董國富曾拍著胸膛響噹噹地說過:「我就可以證明!」現在也是時過境遷,無需兌現了。那個經常到李光普手裡拿過錢的周鼎文,那個曾在李育滋家裡長期躲過、吃過的周鼎文,正擔任大邑縣副縣長兼人民法院院長,他不僅對支持救助過他的兄弟倆的遭遇置若罔聞、見死不救,還親自主持對李育滋的鬥爭大會。
在鄉政府關押期間,李育滋常被拉出去鬥爭,工作組叫人用細麻繩把他的兩個大指頭反捆在背後,吊在樑上毒打,只聽到鞭打聲不斷,他痛苦的呻吟聲不斷,直到昏死過去,他們才把人放下來,二爸的兩個大指頭已腫得象桃子。這樣的毒打經常使用,直到有一天,他們把李育滋反吊起來,背上還壓了七塊磚,一會兒手臂與軀幹相連接的關節脫臼了,人就拉直了,磚全掉落在地上,人昏過去了。後來又把李育滋的手指頭拿麻繩捆住用筆尖往指甲縫裡插,李育滋痛得大叫,他們就拿掃帚的頂部狠狠擢進他的喉嚨,李育滋當時昏死過去。
哥哥看著弟弟如此遭罪,心如刀絞,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盡心竭力照顧殘廢了的弟弟。他現在什麼都不再想了,只求兄弟倆能夠活命就好。工作組的人看到哥哥無微不至地照顧弟弟,很不滿意,他們斥責哥哥划不清界限,遂把兩人分開關押,讓他們獨自去忍受身體上的痛苦、牢獄生活的孤獨和精神上的煎熬。
二爸剛開始關押時,是由家裡送飯,孩子送飯去卻見不到自己的父親,飯由看守人員傳遞。有一次六妹李國容去送飯,從牢里拋出一堆二爸的臟衣服,拿回家一看,衣服上全是斑斑血跡,上面還有很多虱子和虱蛋。捧著這堆衣服姊妹倆淚水漣漣,她們用盡全力,也洗不幹凈早已干成硬塊的血跡,接著又燒開水燙,想除去那些吸血的小虱子,可那成堆成串的吸血蟲怎麼消滅得完呢。不久后,縣上改變了關押二爸的地方,就不再要家裡人送飯,家裡人就再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一年多過去了,1952年5月,大邑縣的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等運動都已經結束。安仁鎮突然宣傳「殺個肥豬過端陽」,開始對李育滋進行更殘酷鬥爭。他們擬出的罪狀是:
一,鎮壓「二·五減租」的罪魁禍首;
二,李國清血案;
三,抗拒土地改革。
李育滋被關在要槍斃的重要犯人的牢房,已料到自己的命運,他高喊:「你們要殺我,用什麼理由都可以,絕不能說我鎮壓『二·五減租』。我沒有鎮壓『二·五減租』,是我救了參加『二·五減租』的共產黨員,周鼎文和很多人都可以證明。我冤枉啊!你們現在這樣對待我,將來怎麼向子孫後代交待?」
二爸的話讓他們一驚, 為了得到槍殺李育滋的「證據」, 有人在獄里對李育滋用了酷刑, 希望通過身理上的痛苦以打垮他心理上的承受力, 叫他承認自己殺害過參加「二·五減租」的共產黨員, 迫使他自己「交代」從而拿到最具權威性的「證據」 。但儘管他們使用了各種刑罰, 哪怕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李育滋絕不按照他們擬定好的意思「招供」。他們又把李育滋拖上了老虎凳, 在他腳下加一塊磚, 問一聲: 「你殺了多少共產黨員? 」李育滋大叫: 「我沒有殺他們, 是我救了被清剿隊追殺的共產黨員。」隨著磚塊一個個增加, 李育滋緊咬著牙不再說一個字, 鮮血從咬破的嘴角流出, 最後, 當他們用力把磚塊塞到李育滋腳下時, 李育滋忍不住大叫, 他們抓起地上沾滿塵土的掃帚,堵住李育滋的嘴, 隨即李育滋的腿被折斷, 他的頭歪向一邊, 昏了過去。他們始終沒有得到想要的「口供」。
而眾所周知的真正鎮壓「二五減租」的罪魁禍首、戰犯王陵基,此時正和沈醉1、徐遠舉2等關押在重慶白公館里,牢房裡特別關有沈醉的一個部下專門伺候生活,享受每月十六元的伙食待遇,除學習之外,下棋、看報、擺龍門陣,正過得逍遙自在。
工作組組織一些不明真象的人要李育滋在烈日下挽起褲腳跪在碎瓦上,碎瓦戳進肉里,二爸的兩膝鮮血淋漓,疼痛難忍,稍微晃動一下,則被又踢又打,直到他的兩腿血肉模糊。
有人又突然用步槍的槍條子狠狠地戳進他的左眼,他凄厲地慘叫一聲就昏死過去,眼珠隨著抽出的槍條流了出來,鮮血從眼框里汩汩地往外冒,沿著臉頰淌到地上,不一會兒,泥地上就積了一大灘血,昏迷中的他又被拖回牢房。
一天,李育滋被押回自己的公館等著挨斗。這個公館自修成后,李家人沒有居住過一天,就提供給中共地下黨使用,掩護過幾十名共產黨的幹部,並成為川康邊游擊縱隊的指揮中心。此時,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嚇得擠在一起,看著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父親,欲哭又不敢。他那原來炯炯有神的目光已蕩然無存,左眼凹陷下去,無神的右眼裡顯出的只是漠然。被跪壞、打壞的雙腿,又在坐老虎凳時折斷, 無法支撐瘦骨嶙峋的身體的重量,他無力地靠著公館右邊的第一根柱子坐在地上,表示要二女兒(兩個孩子中大的一個)為他剪指甲。孩子怯生生地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他才震顫了一下,充滿血絲的右眼露出一絲悲切。他手和腳的指甲又長又黑,已經變了形。二女兒小心翼翼地剪著已陷進肉里的指甲,怕弄痛了自己的父親,她哪裡知道,她的父親早已傷痕纍纍、體無完膚了。二爸要她去剪指甲,只因為被吊打斷的雙手再也不能抬起來撫摸孩子,只能借剪指甲為由,讓孩子來靠近自己、挨挨自己,在兩個人的雙手接觸之際,把他的關心、疼愛和不舍傳達給孩子,作個道別吧,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了。這時,不到十歲的瘦小纖弱的小女兒一瘸一拐地磨到他身邊,二爸才凄厲地長叫一聲:「老——六——啊!」淚水頓時盈滿他那充滿血絲的右眼,彷彿在對六妹說:可憐的孩子啊,你還這麼小,作父親的不能把你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