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停地下,下得讓人疲倦,下得讓人心煩。
他收拾好行李,不知是否該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和她買了同一航班的機票,考慮再三,決定還是不要讓她知道,他的父親也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他和她在網上認識,最初是看了一篇她寫的博文,介紹她父親戰勝胃癌頑強生活的故事,他請教她治療胃癌的各種方法,西醫中醫,手術化療,打針吃藥,以至於氣功吐納,凡是能想到的,他都問到了,因為他父親當時也查出患了胃癌!
按照她的幫助指導,他回國帶著父親去上海一家醫院做了手術,接下來是各種術后的配合治療,父親的命保住了,但這筆龐大醫療費用幾乎花去了他在美國工作十幾年的全部積蓄,最後還不得不向銀行借錢,太太受不了這種拖累,帶著孩子和他離了婚,他自己孤然一身租個地下室,有限的收入一大半花在為父親治病上。他沒有埋怨太太,沒有埋怨父親,他知道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兩個月前她給他打電話,說她父親病情惡化,現住在解放軍三零一醫院的高幹病房接受特殊護理治療,她要到北京看望父親。電話里她又說起她的父親,一位共和國的將軍,在戰場上叱吒風雲,在家裡卻是如何的慈善溫和,從小視她如掌上明珠。她告訴他,自從父親得病以後她每年都要抽出幾個月時間,從美國飛回上海陪伴照顧父親,盡一個做女兒的孝心,他深為她的這份孝心感動,也喜歡她那些父女之情的文字,她說她和他一樣,也是因為父親而離婚,當然原因不同。她父親的醫療費用全部由國家支付,進的是最好醫院,用的是最先進醫療設備,服的是最貴藥品,住的是最好病房,要的是最好護理,她不需要擔心經濟問題,她每次回國機票都是家裡人幫她買好,她只要能抽出時間回去就行!
她離婚,是因為父親做手術時需要人照顧,她不放心醫院的護士,和丈夫趕回去親自照顧父親。但僅僅幾天時間,丈夫便開始抱怨,連陪父親說句話的興趣都沒有,只想著找朋友花天酒地尋歡作樂,兩個人為此大吵了幾次,她想起那句老話,患難見真情!一個只能一同享受,卻無法分擔苦難,甚至在苦難的時候不能給自己一絲安慰的丈夫,有什麼意義呢!回美國之後,她便毫不猶豫離了婚。
她和他在電話里聊過多次,都是風花雪月或生活瑣事,避免談論政治問題,特別是中國的政治問題。因為兩人政治觀點水火不容,她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總說他和他父親這個階層的困境,是她和她父親這個階層的人造成,他不斷寫文章呼籲要改變中國現有的制度,甚至要推翻中國現有的政權,對她來說,這簡直是大逆不道!這個政權是自己父親用生命換來的,這個制度也是自己父親用鮮血建立的,豈容任何人改變推翻!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改變她的想法。在美國,兩人完全平等;在中國,卻分屬完全不同的階層。兩人看到接觸到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她回上海住到父母的花園洋房,享受山珍海味,陪父親喝茶聊天欣賞窗外高樓大廈霓虹閃爍的時候,他卻坐在父母低矮昏暗的土房裡,聽著父親一聲聲嘆息,為病情拖累了自己而難過!這個時候,他並不擔心自己的父親,而是想到村裡其他一些老人。每次回老家,都會有一些和父親年紀差不多的長輩,因為各種病症無錢醫治,不得不忍受著痛苦在又臟又亂的土炕上慢慢死去,這些父老鄉親沒有免費醫療,連止痛針都捨不得打,更別說象那些官僚特權階層,住高級病房有專人照顧伺候了!
他痛恨那個所謂的社會主義制度,剛一誕生就把人和地區分成三六九等,至今沒有多大改變,這實在是中國人的悲哀和恥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自己看到的,她不會看到,即使她看到了,大概也不會如自己這樣想。這些父老鄉親當年不吃不喝甚至餓死,也必須要把用汗水澆灌的小麥玉米大豆和各種五穀雜糧供應城市供應這些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家,自己的生老病死至今卻沒有任何保障,而那些特權階層,一個人佔有的醫療資源可能會超過一個村一個鎮甚至一個縣的農民,憑什麼?
他登上飛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快到起飛時間,看到一個優雅標緻的女人帶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匆匆走過來,最後停在自己身邊!
「就是這兩個座位!」女人擦著額頭的汗珠,指著他旁邊靠窗戶的兩個座位,對那個男孩說。
雖然他從未見過她,彼此並不知道各自長什麼樣子,但這個聲音太熟悉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一樣,他連忙站起來,沖他微笑了一下,幫她把包放好,沒有說話。
女人坐好后又對男孩說:「回去見到姥爺,要逗姥爺開心,幫姥爺捶捶背,揉揉肩,要輕一些,記住了!」
「記住了,你都跟我說一百遍了,媽!」男孩裝作不耐煩的樣子,雙手摟著女人的脖子撒嬌。
女人撫摸著男孩的頭髮,眼睛透過飛機那小小的窗口,看到淅淅瀝瀝的雨絲打在窗玻璃上,心裡似乎想起什麼,自言自語道:「不知他父親的病情,現在怎麼樣了!」
他從前座後面的網袋裡拿出一本雜誌隨意翻看,裝著沒在意母子二人的說話,心裡卻非常感動。孝心都是一樣的,殘酷而不公的制度,卻把人無情地隔開,飛機上的他,一路上只能裝著不認識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