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二哥

作者:kzhoulife  於 2018-7-16 14:1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流水日記|已有11評論


        一、哭泣中醒來

        夜裡兩點多,手機視頻呼叫的鈴聲響個不停,不用看手機,我已經知道是誰打的,鈴聲告訴我,二哥的生命倒計時了。

        從床上爬起來接通視頻,看到二侄女淚眼婆娑,哭著對我說,三叔,我爸不行了,你看看他跟他說句話吧,說完手機移向二哥。

        視頻里的二哥,仰面躺在炕上,閉著眼,口張得很大,臉瘦得跟骷髏一般,幾乎看不出原本模樣,我強忍著淚水,對著手機大聲喊二哥,喊他的名字,侄女也在大聲說,爸爸,我三叔叫你,我三叔跟你講話,只見他嘴角稍微抽動一下,相信是聽到了我們的聲音,但是他喉嚨已經發不出聲吐不出字。我問侄女家裡都有誰在,侄女將手機移到其他家人身上,炕上地上坐著站著有十幾人,我能聽到低低哭泣的聲音,這個時候有這麼多家人守著他陪著他看著他,讓他安心咽下最後一口氣,是家裡人能給予他的最大安慰了。

        我跟侄女簡單交代幾句,也沒跟其他人說話就掛了視頻。這一刻,我知道每個人都需要一份安靜,任何語言都是多餘。

        我躺回床上,默默為二哥祈禱,希望他到了另一個世界,與去世二十餘年的大哥相聚,二人作伴,大哥也不再孤單,日子會過得更好,迷迷糊糊之中,我開始做夢。

        夢中回到了老家,還是小時候住的老屋,又舊又破,卻很乾凈整潔,老屋拆掉多年了,夢裡卻異常清晰,家人都坐在門口,我問二哥呢,他們說躺在你們小時候一起睡覺的炕上,你自己進去看吧,我邁過院子徑奔西間炕,有個女孩趴在炕沿哭泣,不知是我大哥的女兒(大侄女)還是二哥的女兒(二侄女),炕中間有個人側面躺著一動不動,衣服是二哥的,人卻是大哥的模樣,眼睛睜得很大,直直忘著我,那眼神,一下勾起過去的一切與無限的傷感,我蹲下身捂著嘴開始哭泣,很快,哭聲捂不住了,夢裡聽到哭泣的聲音,哭聲驚醒了睡夢,人從哭泣中醒來,一摸兩眼全是淚水,但是嘴角卻並無哭泣痕迹,想來夢中聽到的哭聲,只是自己的感覺,或者那哭聲是某種靈性的感應。看手機,已是清晨六點多,忙給侄女發微信問二哥怎樣了,侄女說跟我視頻之後過了兩個小時,二哥就咽下最後一口氣,現在家人都在為他守靈,第二天火化安葬。

        與癌症搏鬥了兩年零六個月,二哥,我最好的酒友,於七月十四號下午五點,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二、 酒友

        二哥去世令我異常傷感,一個原因,是父母身上,我的擔子更重了,有二哥在,我每年只是抽時間回國看看父母,其他都不用操心,現在不同了。另一個原因,是我從此失去了一個喜歡一起喝酒的人,失去了一個喜歡一起喝酒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二哥的家,這個人當然就是二哥。

        我跟二哥相差兩歲,又是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貧窮的膠東農村,真正光著屁股一起長大。二哥從小脾氣火爆,爭強好勝,而我小時候則比較安靜喜歡讀書,所以小時候沒少受他的欺負,三天兩頭對我拳腳伺候,我打不過,只好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捧一本小說或小人書,想象自己是書里的好漢,他是書里的壞蛋,讀出聲來給自己出氣。所以我當年考上大學,二哥總說有他拳腳的一份功勞。

        二哥屬於典型的膠東漢子,為人豪爽仗義,為朋友兩肋插刀,對父母極盡孝順,對兄弟姐妹慷慨大方,但在老婆孩子身上則多有虧欠,跟我二嫂屬於包辦婚姻,關係並不融洽,年輕時吵架甚至動手屬於家常便飯,但二人有一共同之處,都心寬膽大,敢想敢幹,雖說跌過許多跟頭吃過許多苦頭,幾次差點搭上性命,但這些年總算苦盡甘來,自己在村外單獨建了一個農莊,經營牧場和農場,房子寬敞明亮,我這些年每次回國,最開心最暢快的事情,就是到他家裡,和他那些朋友,還有村裡的老少爺們鄰里本家一起喝酒。

        據說上海一所著名大學教授到山東出差,回滬后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叫做《山東歸來不喝酒》,開頭就說:能從山東酒桌活著回來,是一件慶幸的事。可見山東人多麼能喝酒,而在山東境內,酒量若按地區排名次,膠東半島如果排不到第一,第二的位置絕對沒有那個地區敢來搶。

        我喜歡到二哥家裡喝酒,當然不是因為酒量大,喝得多,而是喜歡老家人喝酒的那種氣氛和那種儀式感,老家人喝酒講究程序,落座非常有講究,坐下后第一杯酒怎麼喝、分幾次喝、誰先喝、喝的時候說什麼,都有一套規則。

        然後是敬酒勸酒,老家的男人平時老實巴腳,沉默寡言,但上了酒桌,再木訥的男人都像忽然開了竅,勸酒辭旁徵博引,成套成套往外蹦:

感情怎麼說出口,倒在杯里全是酒
你不醉我不醉,馬路牙子誰來睡
人在江湖漂,不能不喝高
今朝有酒今朝醉,男人不能太疲憊

        那位「僥倖」從山東酒桌活著離開后的教授在文章最後這樣寫道:

        「山東勸酒的水準達到了一種藝術的高度,浸染著一股善良的霸氣。其敬酒每一杯都有每一杯的說法,每一種說法都有一套論證,讓人覺得不滿飲此杯,簡直枉披人皮矣。」

        這位教授最後這段話,尤其善良的霸氣這五個字,道出了我喜歡和二哥,和二哥那些朋友,和老家的親朋好友喝酒的最重要原因。二哥講話風趣幽默,積極樂觀,充滿正能量,言談之中總透著一股豪氣霸氣,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甚至天災人禍,到他嘴裡都成了一碟一碟下酒小菜,就算是神吹鬍侃,也讓人覺得酣暢淋漓,讓你忘卻所有的煩惱,相信生活的美好,看到生活的希望,讓你覺得不喝個一醉方休,實在對不起他的一番誠心實意。

        可是自二哥做了胃癌手術以後,我知道一起喝酒的日子,大概屈指可數了。

        三、胃癌

        兩年前的春天我回國探親,一進門父親就對我講,你二哥剛做過癌症手術,你去他家看看,我聽后並沒有太意外。老家二哥這個年齡的中年人,這些年患各種癌症去世的屢見不鮮,我一直認為與他們的生活習慣有很大關係,大吃大喝煙酒齊上,小病小災能扛則扛,從不去醫院檢查,一旦那天扛不住了,去醫院一查往往都是晚期。

        二哥是這種情況的典型,隔三差五就會呼朋喚友吃喝一場,再好的腸胃都受不了,我也一直勸他有所節制,可是我一坐上酒桌都控制不了自己,何況他這個主人,他自己還振振有詞:生死由命,活多大命中注定,別瞎擔心,該喝喝該吃吃,沒事。

        或許這就是他的命吧,我放下行李直奔他家,剛踏進他家大院,就聽到他在屋裡大聲說笑,聲音洪亮,底氣十足,那像個剛做過癌症手術的病人。我知道他這人上不畏天,下不懼地,雖命苦運戾,卻樂觀開朗,從不低頭。莫說癌症,把他放油鍋里炸一炸,跳出來他照樣又說又笑。

        我推門進去,只見桌上酒菜已經擺好,村裡一些哥們坐在沙發上喝茶,看到我,二哥喊道:你老兄,還沒請,你自己先到了。還有兩個菜沒做好,說好菜上齊了去叫你,為你接風洗塵,既然你來了,咱就開喝。

      我問他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他哈哈大笑,滿不在乎說道:沒事,一點也不耽誤吃煙喝酒。

        我說你還吃煙喝酒?他說煙不抽酒不喝,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喝到興奮處,他跟酒桌上那些哥們開玩笑:你說你們這些人,也長點病,到醫院跟我做個伴!那些哥們也不在意,反過來道:二哥,你任務都完成了,孩子不用你管了,那像我們,兒子買房娶媳婦都等著,那敢長病!其中一哥們是我小學同學,對我說道:俺這些人,早死天晚死天沒區別,活著也是受累遭罪,早死早利索。我望著這群膠東漢子,深深敬佩他們對於生死的這種超然態度,對他們來說,人生不是享樂和多活幾年,而是履行一種責任完成一項使命,死亡也並非一種恐懼和擔憂,而是某種歸宿與解脫。

        四、看閨女

        那天二哥酒喝得不多,也沒人喝醉,散席之後,我倆一起喝茶聊天,他問我能不能陪他去一趟濟南,他想去看看閨女。

        我說當然好,我多年沒看到黃河了,趁這機會,咱們一起到黃河看一看。其實我心裡清楚他為什麼會突然提出去濟南看女兒。

        二哥的閨女,我的二侄女,繼承了二哥的剛烈脾氣,從小不聽她爸的話,不知挨過她爸多少打罵,長大后一心一意要離開老家,離她爸越遠越好,後來去了濟南,在濟南工作戀愛結婚生子,一切都沒徵得她爸同意,二哥一肚子氣,又沒辦法。這些年雖說氣消了,閨女每年帶孩子回老家看他,但他一直未登過閨女的家門。

        說好第二天去濟南,馬上給侄女打電話,侄女聽說她爸終於肯到濟南來看她了,高興地幾乎哭出來。

        第二天上午侄女從車站接我們到她家,又把她公公婆婆請來,親家也是第一次見面,噓寒問暖,二哥不斷囑咐女兒要孝敬公婆,女兒如有不是之處,請親家多擔待多諒解。

        晚上侄女特意訂了一家很好的餐廳,請了一些她生意上的朋友作陪,要的都是她爸最愛吃的菜,二哥沒怎麼喝酒,倒是我和她那些朋友喝個不停,侄女也喝了不少,後來我去衛生間,侄女在走廊里拉住我放聲大哭,跟我說起她爸的病情:我爸雖然做了手術,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結,此事只有我和我媽知道,沒告訴家裡其他人,三叔,我知道我爸這次的來意,他一定是懷疑自己的病情,懷疑自己時間不多了,所以才會來看看我,看看我在濟南過得怎麼樣,看看我在濟南的家怎麼樣,看看我過得好不好,他是在為我擔心,三叔,你說我該怎麼辦,是不是我把我爸氣病的!

        我只能勸她別想那麼多,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她爸的病跟她沒關係。我這個侄女是典型的女強人女漢子,二哥住院檢查做手術,都是她跑前跑後跟醫院跟醫生打交道,她最清楚她爸的病情,她這樣哭這樣講,我知道二哥的病情比他自己懷疑的要嚴重。

      五、病情惡化

      去年秋天我再次回去看二哥,問他感覺怎麼樣,他依然哈哈大笑,依然滿不在乎說道:胃癌不算病,醫院說的那麼嚴重,我覺得一點沒事。別人化療放療完了都掉頭髮,你看我的頭髮,一根不掉好像還多了。我問有沒有其它副作用,他說除了吃飯不能像以前一樣狼吞虎咽,別的都正常,煙照抽,酒照喝,只是不象以前喝那麼多。 

        雖然他說的很輕鬆,但我能看出他的身體已經不如我上次見他,這期間他又做過一次腸梗阻手術,雖說一直在做化療,但是癌細胞已經開始多處擴散,他自己應該已經知道,但卻裝作不知道,我知道他的用心,不想讓家裡人為他傷心難過。

        在老家住了一個月,有時間就去找他說話聊天,這期間村裡三年一度的村主任村委選舉拉票活動非常熱鬧,幾路人馬爭搶村主任這個位置,二哥在村裡威望高人緣好,以前忙於自己的農場不屑於去爭,現在身體不好,多數時間在家裡,於是動了競選村長的念頭,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次競選風頭正勁的一個年輕人,是個不務正業的小痞子,黃賭毒無所不沾,村長位置若落入這種人之手,村裡更要烏煙瘴氣了。他把這想法說出來,家裡人都反對,勸他別自尋煩惱,村裡亂七八糟事太多,天天生氣上火,又拿不了多少錢,不值得。二哥卻吃了秤砣一般,我也支持他,覺得他這樣做對身體不一定是壞事,於是張羅人馬,起草綱領,可惜報到鎮里,因為他的病情,鎮里講不能參選,二哥只好作罷。但是他卻幫另一人打敗了那個小痞子,沒白忙活。

        有幾次聊天,二哥也輕描淡寫提到,一旦那天他走了,父母怎麼辦。我能看出他對自己的病情,心底已經很清楚。我只能勸他,不管怎麼樣,一定要堅持化療,堅持吃藥,不能放棄。

        回到加拿大以後,每次跟二哥通話,他總是沒事沒事,一切都好,直到今年五月初,我再次給他打電話,聽他的聲音有氣無力,不像以前說話那麼大聲有力,我馬上感覺到他的病情很嚴重,他說他正坐在閨女車裡,在去青島的路上,要我跟我侄女說話。侄女跟我講,她爸這幾天腹脹地厲害,她特意從濟南開車回來帶他到醫院檢查。

        掛斷電話,我馬上給我大哥的女兒我的大侄女打電話,問她清楚不清楚二叔的病情,大侄女的一番話,我才知道二哥病情為什麼惡化得這麼快。

        六、比親閨女還親的侄女

        我的大侄女是我大哥的女兒,我大哥去世那年,我大侄女只有十來歲,她媽改嫁去了別的村子,她沒有跟她媽,而是留在我父母身邊,跟著我父母長大,我們這些做叔叔的,也都像親閨女一樣照顧她,她結婚成家去了東北,我父母兄弟處就是她的娘家,每年她都會帶著孩子回娘家看看。

        今年四月中大侄女和她丈夫帶著孩子一起又回來,住在我二哥家裡,才知道我二哥已經有幾個月不做化療,每次說去化療,都是瞞著家人到朋友家打麻將,徹夜不歸,麻將桌上煙霧熏人,常人都受不了,何況他這種癌症患者,顯然是故意糟蹋自己身體。

        我大侄女給我二侄女打電話,讓她從濟南回來帶她爸去醫院,住進醫院一檢查,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不能再做手術,不能吃喝,每天靠打點滴維持生命。兩個侄女便輪流在醫院照顧他,期間家人朋友村裡的人絡繹不絕到醫院看他。同病房的兩個病友以為兩個女孩都是他閨女,非常羨慕,後來知道其中一個是侄女,都不敢相信。

        侄女隔幾天跟我說一下二哥的病情,我也開始準備回國。在醫院住了二十多天,二侄女給我發微信,說二哥看起來很不好,希望我回去有個商量。我跟公司請了假,第二天倒了三次飛機,於五月底夜裡九點多趕到青島醫院,看到二哥躺在病床上,打著吊瓶,人瘦得皮包骨頭。看到我,二哥有些吃驚,說你老遠回來做什麼,我又沒事,不過你回來也好,趕緊幫我辦理出院,帶我回家,這醫院我真是住夠了。又說大侄女帶個五歲的孩子,還要在醫院這麼照顧他,比自己親閨女還細心周到,自己實在過意不去,回了家,起碼不用這麼麻煩了。

        我說你先別急,聽醫生的,我和家人商量商量下一步怎麼辦。

        七、上合峰會

        從醫院出來,二侄女在病房陪著二哥,大侄女帶我去她在醫院不遠處租住的旅館,想讓我也在這間旅館租個房間住下,誰知前台小伙一看我的護照,說對不起,我們這間旅館不能接待外賓,我說你們通融通融,讓我先住一個晚上再說,小伙說實在對不起,若是前幾天我睜隻眼閉隻眼讓您住一晚沒問題,可是過幾天青島就要主辦上合峰會,全市安全查的很嚴,警察隨時會到旅館查看客人證件,我們若是留您住下,被警察查到,罰款關門事小,說不定還要被關起來。

        我說那怎麼辦,小夥子還不錯,說派出所就在對面,我帶您去派出所,看派出所能不能給您開一張證明,讓您住一晚。

        跟著小伙來到派出所,兩個值班民警大概沒見過加拿大護照,硬說我護照過期了,我說您看的日期是護照簽發日期,到期時間在下面,兩個人又裝模做樣研究一番,其中一個說道:我需要到隔壁電腦審查審查。小伙開玩笑對我說,您這證件估計要翻牆到國外去查。

        等了一會那個民警拿著護照出來說道,您這護照必須住到有接待外賓資格的酒店。我說附近有這種酒店嗎?他說沒有,你可以到前海沿的海天大酒店,我說我要隨時到醫院看望病人,那麼遠的酒店怎麼行?

        我們也沒辦法,民警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旁邊一個姑娘聽到我們談話,說她們酒店有接待外賓資格,酒店離這很近,走路只需十多分鐘。原來這個姑娘也是酒店前台服務員,一位客人的身份證無法在他們酒店使用,特意帶著客人來派出所開證明,碰巧撞上我,雪中送碳,否則我真要被這個民警發送到海邊去了。

        路上我問這位酒店姑娘,青島哪都查這麼嚴?姑娘說先生您剛回來,不知道,青島這幾天草木皆兵,好像鬼子要進村了,為了上合峰會安全,拿一瓶水乘公共汽車,都要先喝一口才能上車,峰會會場周圍幾公里的居民,都被要求外出旅遊,政府給予補助,山東境內各旅遊景點全部對青島市民免費,凡不配合者,一律不許出門,家門口有警察把守。

        我聽了還真有些緊張,他媽的,回來看望生病的親人,還要因為一個勞民傷財毫無成果的爛會擔驚受怕,什麼世道!

        八、生死交流

        第二天到醫院,二侄女跟我說了醫院診斷,打點滴能維持兩到三個月,回家的話很難說。但是二哥堅持回家,現在最怕回家他要是渾身疼痛,又不像醫院可以隨時打止疼針怎麼辦?我說我和你大姐先在醫院陪你爸幾天,你回濟南處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回來后再做決定。

        二侄女回濟南后,我在病房陪著二哥,才知道他每天要打七八種吊瓶,八九個小時,這些葯號稱有護肝的,有護心的,有護肺的,有提供營養的,有用沒用不知道,以二哥的說法,越打身體越沒勁,越打越遭罪,不能吃又不能睡,這樣下去,餓也餓死了,要死,也不能死在醫院裡。

        二哥住的醫院地勢很高,病房在十層,病房外有個很寬敞的室內陽台,透過落地玻璃窗向南望,可以看到青島的前海和膠州灣大橋。這天上午天氣很好,二哥想到外面轉轉,我便扶他坐到輪椅上,推著他來到陽台前面。上午的太陽從窗口照進來,照的人身暖洋洋的,大概很久沒曬太陽了,二哥精神很好,陽台前只有我們兩人,說話便沒什麼忌諱,我問他不去化療打麻將徹夜不歸是怎麼回事。他嘆口氣對我說,這事我只能告訴你,你見得多想得開,能理解我的做法。今年初我就覺得不好,化療的各種副作用開始出現,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早知道癌細胞已經擴散,再怎麼治療,也不過拖個一年兩年,自己受罪,孩子們還要跟著受累,何苦呢?我想過各種死法,想過撞車,怕屍骨不全,想過跳樓,怕血肉模糊,喝葯吧,又不想走這條路,想來想去,還不如停止化療,省下錢打打麻將,時間過得快,身子也不覺得那麼難受,好過每天在家裡苦熬。

        大侄女那天電話里說二哥停止化療,我就猜到二哥心裡的想法。以他的個性,到了無葯可治那一天,他一定會走這條路,他太要強,他無法忍受自己躺在病床上,等著別人伺候照顧。

        我說你知不知道,我最希望將來怎麼個死法?我指著遠處的大海說,如果我有一天老的不能動了,我希望自己可以躺在一隻小船里,讓海風吹到大海遠處,葬身魚腹也好,埋進海底也好,只要能變成海洋的一部分,就滿足我的心愿了。

        你這個不現實,還是多準備點安眠藥,踏踏實實睡一覺再也醒不來最好,可惜我想買也沒地買。

        說起來,你的命也好也不好,說你命好,你看你有病,有這麼多人照顧你看望你,侄女都像親閨女一樣伺候你,我們這些人,將來肯定不會有這份福氣;說你命不好,你說你這些年日子過得正紅火,孩子也有出息,你卻得這病。

        命中注定吧,孩子們都挺好,我也沒什麼遺憾的,只是父母這裡,老天爺不會給我機會,讓我給他們養老送終了,以後只能靠你和老四。

        我說這你不用擔心,爹媽現在身體都挺好,家裡還有這麼多人,一定會照顧好他們。

        二哥突然呵呵一笑,說道:現在我真希望有另一個世界,前幾天做了個夢,夢見大哥站在門口,說我捎信給他,過幾天就去看他,為什麼還沒來。老大去世這麼多年了,一個人孤零零的,真希望死後能夠見到他,跟他做個伴。

        生老病死,自然規律,誰也逃不過,誰也躲不過,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會有多大區別?

        九、頑強的求生欲

        二侄女從濟南回來,二哥便對我說,你今天回家吧,爹媽還在家裡等你,你趕快回去陪陪他們。我說我回家跟二嫂和家裡人商量一下,再決定你能否出院回家。

        回到老家,每個人都知道二哥的病情,大家已有心理準備,最後決定讓二哥回家,二侄女也從醫院開出各種證明,可以到鎮醫院開一種嗎啡類的止痛藥和杜冷丁止疼針。家裡把會客廳打掃乾乾淨淨,靠南窗戶是二哥最喜歡躺坐的寬沙發,沙發前是一張很大的茶几兼飯桌,回到家往沙發一坐一躺,二哥的精神比在醫院好了百倍,開始操心地里的小麥。

        老家的小麥已到收割時節。今年雨水足小麥長得好,老家遍地金黃,二哥種了一百多畝,算是村裡大戶,回家稍事休息,就要我開車拉他到地里看看,他好安排收割。

        我說你還是好好獃在家裡休息,別操心地里的活了,二哥卻一個勁催他閨女,找來新的襯衣褲子腰帶,也不用人幫忙,他自己居然全部穿好,在醫院翻個身都費勁,這時不用人扶,竟然走到院里站到侄女那輛寶馬車前等著我們,我看攔也沒用,便坐進車裡,兩個侄女也都上車坐到後排,一左一右看著他,我父親剛好也在,聽說我們要到麥田看看,也要跟我們去,於是父親坐到我旁邊,我開著侄女的寶馬,跑在故鄉麥田的土路上,路儘管不平,但我開得慢,寶馬車的防震功能又好,坐在車裡倒也不覺得顛簸。二哥的麥田分佈在好幾處,每到一處我們都會下車,二哥興緻勃勃,給我們講這片地有多大,看樣子畝產有多少斤,然後讓我到地里揪一把麥穗,放手掌里搓一搓,他揀幾顆麥粒放嘴裡牙一咬,馬上知道這塊地可以收割了,曬都不用曬,直接可以進糧倉。

        一路看下來,他臉上絲毫沒有疼痛的跡象,大概是心情好忘了疼,回到家,他便開始要吃要喝。按照醫生吩咐,他只能喝點稀粥,但他根本不理醫生那一套,按照他自己的話,就算死,撐死也比餓死好。吃過喝過,他開始打電話,吩咐誰誰誰開聯合收割機收割那處小麥,麥子直接拉到村裡小麥收購站過磅賣掉,第二天傍晚,那一片片金黃的麥穗,全變成了幾張薄薄的現金收據。第三天,麥地在聯合播種機的轟鳴聲中,連施肥帶噴葯,已經種上了秋玉米,種這百多畝玉米,也只是二哥坐在沙發上,打幾個電話而已。他說種地最怕打葯,現在這個問題也不再發愁,村裡已有專門噴灑農藥的無人駕駛飛機,效率之高,效果之好,與人工打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到這一切,我心裡更加為他難過惋惜,我看到了未來中國農民的形象,可惜他挨不到那一天了。

        從醫院回到家裡,每日三餐一家人都會圍著飯桌坐在一起,大侄女有一手好廚藝,每頓飯變著花樣,為二哥單獨做一點吃的,有時二哥吃不下,看著大家吃飯,他還不忘來一句玩笑:看你們吃地這麼香,等我好了,一定加倍吃回來!大家也都裝作沒事的樣子,說等你好了,一定為你做更好吃的更好喝的。

        二哥家的客廳很大,房子前臨大河后靠麥田,膠東半島的氣候又好,早晚涼爽,到了中午外面即使三十幾度,前後窗打開,屋裡也不覺得悶熱,侄女們每天把地面擦得乾乾淨淨,我陪二哥喝喝茶聊聊天,實在是個養病散心的好地方,我有時跟他開玩笑,你這待遇,快趕上部長級了。

        玩笑歸玩笑,每個人都清楚,他剩下的日子越來越少。病痛開始加劇,每天都吃止痛藥,這種嗎啡類止痛藥藥性很強效果很好,即使這樣,劑量也要不斷加大,而我請的假馬上要到期了,有時幫他服過葯,看著他安祥熟睡的樣子,真希望他就此一睡不醒,因為醒來面對的,又是一場病痛的折磨。

        但是越頻臨死亡,二哥求生的慾望反而越強,我知道他並不怕死,他是捨不得家裡這些人,他還挂念著地里的莊稼,棚里的牛羊,他覺得自己還有責任有任務沒有完成,他覺得自己就這樣走了,有些不孝子對不起父母。

        十、墓誌銘

        二哥安葬那天,我在微信中告訴我大侄女,昨晚視頻看過你二叔后,躺在床上開始做夢,後來哭醒了,想夢中之人,一直有你爸出現,我心裡至今還放不下你爸。你這幾個月不容易,跟親閨女一樣照顧你二叔,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你二叔和你爸能見面,應該會為有你這個女兒感到驕傲自豪。

        大侄女微信回道:我也只是做了為人子女應該做的,二叔不嫌棄,我也沒伺候周全。他最終也是睜著眼張著口走的,放不下的太多,牽掛的太多。今天去安葬,他哥倆的墳緊挨著,應該能見到的。

        後來給大侄女打電話,她跟我講:二叔走的沒啥痛苦,最後這天,早晨一醒他就跟我說呼吸困難,然後不再說話,躺在沙發床上,睜著大眼,頭左擺右擺,好像在找什麼,我問他找什麼,他不說話,我問他是不是找家裡人,他眨眨眼,我趕快喊他們,又給其他人打電話,大家都趕過來,他看看每個人,眼就閉上了,氣越來越微弱,我大姑就對我們說,咱一齊叫他,別讓他咽下這口氣,大家一齊喊,他又睜開眼,四叔說給你剃剃頭,你願意就眼睜大些,二叔便使勁睜大眼,剃完頭,四叔又說,把你抬到炕上,你願意再把眼睜大些,二叔又使勁睜大眼,幾個人便把二叔抬到炕上,幫他換上壽衣,家人親戚朋友一屋子人守著他。

        老家的習俗,男人死前頭髮要剃得乾乾淨淨,最後一口氣要在炕上,家裡人守著咽下,這樣的死才叫壽終正寢,無論年齡多大,都屬於好死,是一種難得的福氣。

        我從二哥家回加拿大那天,二哥說話走路已經很吃力,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過午飯,二哥的疼痛又開始了,吃了幾片葯,疼痛稍緩一點,他對我說,你有時間,為我寫一篇墓誌銘吧,將來有一天刻在石碑上,立在我墳頭。我含淚點頭,其實我這點墨水,那有寫墓誌銘的水平。

        可是二哥走了,不寫點什麼,總覺得對不起他的信任和囑託,於是連夜寫了這篇文章,記錄二哥最後的日子,也算是對二哥永久的紀念,將來摘編幾句刻在石碑上,或許可以充當他的墓誌銘。



發表評論 評論 (11 個評論)

回復 tea2011 2018-7-16 20:24
深情追念兄弟情,劍兄節哀,也盼倆老人家節哀保重……
回復 對牛彈琴 2018-7-16 23:15
好難過,掉淚了。。。
回復 徐福男兒 2018-7-17 02:30
劍兄節哀。
回復 白露為霜 2018-7-17 02:33
人都是要走的,這點誰也躲不過。最後一程有親朋好友陪伴就是幸福。
回復 8288 2018-7-17 07:37
節哀
回復 獃子 2018-7-17 11:12
老鄉沒去濟南西郊的腫瘤醫院?我姐夫12年也是胃癌在山大醫院做的手術不好!
回復 gushu 2018-7-17 13:16
酒還是適可而止的好。也是教訓啊。
回復 kzhoulife 2018-7-17 23:54
@ALL  

謝謝大家,各自珍重!
回復 海外思華 2018-7-18 04:02
感動!兄弟情深啊!!保重!
回復 qxw66 2018-7-18 09:51
身體是最誠實的,靠自己保護
回復 xqw63 2018-7-20 05:40
劍兄心情中人,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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