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跟著年輕人出外打工也是迫不得已。秀秀嫁給河子以後, 一家人收入本來少的可憐, 一多半又被秀秀拿回娘家為自己的父親治病。以前河子在窯廠和沙場幹活, 憑著一身力氣每月也有百多塊錢的收入。現在白沙村的白沙和黏土資源已經枯竭, 窯廠沙場相繼關閉, 單憑種地不賺錢還要賠錢, 地里活不忙的時候, 河子必須幹些零工, 象幫著張家有運送木材, 幫著賭鬼張友開的根雕廠挖樹根, 給有手藝有本事的人出力賺點血汗錢, 即使這樣, 也填補不了為秀秀父親治病這個無底洞。
恰巧沽河市海浪服裝公司下來招收車衣女工。海狼服裝公司主要生產男西裝, 產品遠銷海內外, 沽河市新聞聯播里時常有這家企業的報道。能到這樣一家企業工作, 是許多鄉下女孩子的夢想。
徵得河子和婆婆同意, 秀秀便和村裡幾個年輕女孩一起坐上長途汽車, 沿著這條昔日古木參天而今卻光禿禿的大堤公路, 來到這家著名的服裝公司。十七八九的姑娘離開農村到城市, 如同小鳥硬了翅膀, 是追求自己的夢想, 希望在城市活得更精彩, 而秀秀來到城市純粹是為了掙錢貼補家用。
海浪服裝公司不愧是名牌企業, 辦公室的富麗堂皇, 上千上萬塊錢一套的服裝, 著實讓秀秀吃驚。女工們住集體宿舍, 時間久了, 秀秀慢慢發現, 有些女孩在洗頭房夜總會大酒店兼職, 說是幫人洗頭陪人喝酒伴人跳舞, 實際做的事, 女孩們並不忌諱, 還互相交流經驗。從她們的嘴裡, 秀秀第一次知道, 女人的身體居然可以這樣貴這樣值錢。有個女孩甚至對秀秀說: 秀秀姐, 就你這身材, 你這臉蛋, 跟我出去一個晚上, 這一年你都不用工作了。
對於秀秀這樣的年輕女人, 有丈夫有孩子, 有父母有公婆, 一人在外時刻都有牽挂有顧慮, 比那些單身一人的青年男女, 感受到更多的無奈。努力在萬般無奈中活出一點精彩, 就算沒有白到外面的世界走一回, 秀秀最初離鄉背井到城裡打工, 想法僅止於此。
秀秀在海狼公司工作一年終於攢足了錢, 帶著父親到城裡大醫院看病, 沒想到秀秀的人生, 卻因此回到了婚前的軌道, 開始重複自己母親走過的路。
河子坐在公路旁的大柳樹下, 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 期待著秀秀能突然從某輛停下的車裡走出來。就算秀秀不想回家, 起碼自己可以跟秀秀打個招呼說句話, 秀秀畢竟還是自己的媳婦。秀秀已經半年沒回家了, 大柳樹也和河子一樣, 每天都在盼望著秀秀的身影。秀秀說過, 這株大柳樹就像自己的丈夫, 秀秀嫁給河子這幾年, 與大柳樹一起的時間, 並不少於和河子一起的時間, 大柳樹和河子一樣痴心痴情。
半年前河子照例到大柳樹下接秀秀, 秀秀卻不在車裡。河子第二天到海狼公司, 卻聽到一個霹靂消息: 秀秀兩個星期前辭職, 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
河子去秀秀娘家, 丈母娘家大門緊鎖, 街上人說: 秀秀媽不久前在村裡到處講, 秀秀在城裡嫁了個有錢人, 買了棟大房子, 很快會接他們老兩口到城裡住, 老頭子也可以多活幾年了, 這大門緊鎖, 老兩口一定搬去城裡了。
河子相信秀秀不會有事, 秀秀是個孝順女兒, 秀秀爹媽和秀秀一起消失, 秀秀不會扔下父母不管。開始一個月河子到處尋找秀秀, 一直沒找到。秀秀也不和自己聯繫, 河子知道秀秀故意躲著自己躲著這個家。
秀秀坐在那輛破舊的長途汽車裡, 遠遠看到河子坐在大柳樹下, 眼裡不由得湧出一股淚水。
時令已過中秋, 柳樹葉子日漸發黃, 秋風吹過開始飄落, 有幾片落在河子手裡。枯黃的柳葉, 覆著一些棕色的斑點, 如同淚水乾涸后留下的痕迹, 與河子的臉一樣疲憊憔悴。莊戶人沒有太強的時間觀念, 地里的花生晚收一天不會爛掉, 棚里芹菜晚澆半天不會幹枯, 欄里的綿羊晚喂三時不會餓死, 但是到了點不去車站, 河子的心就會像十五個吊桶打水, 七上八下, 坐立不安。長途汽車晚點很正常, 河子在車站等兩三個小時並不奇怪, 不見到那班長途汽車, 河子不回家。
可憐的河子! 秀秀擦掉臉上的淚水, 用紗巾將頭臉包得嚴嚴實實。透過沾滿灰塵的車窗, 秀秀看到河子右手握著一根柳條, 柳條上還有很多柳葉, 河子不斷揮動柳條, 驅趕著蒼蠅。這裡的村民和來往的過客, 還沒有集中垃圾的習慣, 吃完的瓜皮果皮隨地亂扔, 大柳樹地上象個小垃圾場, 大柳樹粗大的樹榦上開始出現各色各樣的廣告。多數是江湖郎中的狗皮膏藥, 花花綠綠的紙片上, 或用圓珠筆或用毛筆寫著這樣那樣的祖傳秘方: 專醫不孕, 包你生男, 祛除牛皮癬, 病不除不收錢。還有一些廣告用石灰寫在樹榦上, 甚至直接用刀刻, 大柳樹的身子成了廣告牌。
秀秀不忍再看柳樹的樹榦和樹榦下坐著的河子, 抬頭望柳樹的枝頭, 那些細細彎彎的柳條經風一吹, 互相纏繞, 彷彿打成無數個結。那些結有圓的, 有方的, 有大的, 有小的, 有松的, 有緊的, 每個結好像都向自己飛來, 要套向自己的脖子。
秀秀嚇得急忙閉上眼睛, 有些驚恐, 難道自己無意中說過的話, 真的會成真嗎?
秀秀最近的夢裡, 經常夢到這株柳樹, 夢到柳條結成一根又粗又緊的繩子和繩套, 繩套套著自己脖子, 自己懸在半空, 望到柳樹渾身的傷痕, 秀秀想對河子說: 河子, 我沒有對不起你, 你不要恨我。這時柳繩突然被一把飛來的鐮刀砍斷, 秀秀摔到地上, 人醒了, 這一天的心, 便會如刀扎一般。
秀秀想家了, 想河子了, 便會偷偷坐上長途汽車, 沿白沙村走一回, 但秀秀不會下車, 也不敢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