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八十年代, 農村改革進入高潮, 人民公社改成鄉鎮, 大隊辦公室改成村委會, 各地重新任命鄉長村長, 村鎮企業開始湧現。
張家有既是書記又是村長, 年後將白沙村土地全部分到各家各戶, 牛馬車犁耙, 杴鎬鋤鐮刀, 抽水機揚場機等大大小小生產農具競價賣掉, 人民公社生產隊徹底解散, 村委會卻也因此有了一筆現金收入。剛好這一年白沙村通了電, 而農民有了錢后, 第一件事便是翻新舊房起蓋新房, 白沙村窯廠的磚瓦供不應求。張家有用這筆錢買了兩台磚瓦機器, 不再人工拓磚壓瓦, 原本一月只能燒兩窯磚瓦, 有了機器以後, 可以燒六窯, 即使這樣, 磚瓦還沒出窯, 已經被訂購一空。
張家有知道現有的磚瓦窯太小, 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燒, 也滿足不了周圍村莊的需求, 於是大著膽子, 以村子名義向銀行貸款, 在老窯廠東邊, 建了一座大型的磚瓦廠, 燒窯不再用麻干, 而改用煤炭。窯廠建好後由張家有的二弟張家錢和窯廠四鬼承包, 張家錢任廠長, 窯廠由原來十多個人一下子增到上百個人, 四周村莊的年輕人都托關係找門路來白沙村窯廠做工, 月工資五十元, 是我大姐教師工資的兩倍, 農民終於和工人一樣, 月月開工資了。窯廠除了人工以外, 土地免費, 電費村裡上繳, 磚瓦價格一路上漲還供不應求, 到年底一算帳居然還虧本, 這其中的貓膩, 張家有和村委會幾個人當然清楚, 一般老百姓有怨言, 但誰也不願站出來得罪村幹部。挖集體的牆角, 肥當官的腰包, 權貴經濟鳴鑼登場, 張家有吃肉, 村委們啃骨頭, 小嘍羅喝湯。多數村民在窯廠幹活每月按時能拿到錢, 心裡喜滋滋的, 窯廠賺錢賠錢誰也不會去問, 其實問也沒用, 他們根本沒有權力過問窯廠的經營。
中國的經濟改革, 起點就不公平, 人為設置了眾多障礙和不平等規則。專制制度下實行市場經濟, 又無法律監督約束, 權力便是最大的資本, 別看張家有隻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村長, 卻掌握著白沙村所有資源的分配使用權力。
作為村長和書記, 張家有還是要顧及白沙村老百姓的想法, 起碼要做做樣子。窯廠賬面雖然虧損, 村委小金庫早已留出一大筆現金。年底召開村民大會, 張家有宣布: 民辦教師陳竹梅一家, 婦女主任桂香一家, 原大隊書記友貴一家, 三戶人家屬於白沙村的困難戶, 應繳的提留和農業稅全免, 由村委代為繳納。作為白沙村在沽河中學的唯一老師, 白沙村將按照村幹部的標準, 給我大姐每月二十塊錢補助。對此村裡人都沒有異議, 認為張家有為村裡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大姐總算在民辦教師位置堅持下來, 沒有半途而廢, 棄教種地。
我這時已經上小學, 每天早晨大姐領著我和鐵梅, 還有村裡一大幫孩子, 排著隊唱著歌, 去沽河中學上學。歌曲不再是學習雷鋒好榜樣, 也不是社會主義好, 而是"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花園裡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 每個人的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 娃哈哈,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大姐姐你呀趕快來, 小弟弟你也莫躲開。手拉著手兒唱起那歌兒, 我們的生活多愉快。娃哈哈,娃哈哈, 我們的生活多愉快。" 別人的生活是否愉快我不知道, 但是我並不覺得愉快, 因為鐵梅老欺負我。
鐵梅跟我大姐剛好相反, 象個男孩子, 要強好勝, 我處處要聽她的, 一些孩子可能從大人那裡聽來一些閑言碎語, 有時候便指著我和鐵梅說: " 陳孝來, 鐵梅是你姐姐, 你就要聽她的。" 鐵梅便追著那些人打架, 我問大姐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大姐總是說: " 別聽他們胡說八道, 我才是你姐姐。" 但在我心裡, 從未把大姐當姐姐看待, 她在學校是老師, 在家裡象母親, 與我根本不是同輩的人。
大姐在學校累了一天, 放學回家路上, 最喜歡帶著我們一群孩子, 到她當年迎接我大哥母子的那片白沙灘, 自己一個人坐在沙灘上, 看我們玩耍打鬧。有時大姐會脫掉鞋子挽起褲腿, 慢慢走進清清河水裡, 挖那些埋在白沙裡外殼青綠的小蛤蜊, 挖到大一些的, 大姐會放在手心看上半天, 眼裡會有一滴一滴淚水, 滴答滴答滴到沽河水裡, 隨著河水流入東海, 流到遙遠的北方, 那一滴滴淚水化為雲, 變成雨, 滴落在大哥宿舍的窗前。陰雨天大哥站在窗前, 看雨水順著窗戶落下, 一滴一滴沽河淚, 浸潤著大哥憂念的心。
白沙村窯廠每日濃煙滾滾, 車馬絡繹不絕, 沽河縣政府改建, 也到白沙村來買磚瓦, 張家有發現了另一個商機: 白沙村的發源地, 白沙村的世外桃源, 白沙村老老少少游泳洗澡, 我和小夥伴們玩耍嬉戲的白沙灘, 那一片又細又白的沙子, 原來是一大片寶藏。以前村裡用都隨便挖, 從沒想過要花錢買。現在政府蓋樓, 需要的沙子數量巨大, 白沙灘的沙子若能賣給政府賣給大的建築公司, 這筆生意就不是燒磚燒瓦可比了。
張家有這個主意在村委會一提出來, 馬上遭到我父親強烈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