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走後, 瑞芳拉著大姐回到屋裡問道: " 家有最近有沒有給你寫信? "
" 沒有, 剛到部隊時給我寫了一封, 後來再沒寫過, 你想他啦? "
" 我想知道他所在部隊的具體地址。" 瑞芳若有所思。
" 你是不是想跟你哥一樣, 偷偷回北京? " 大姐有些擔心。
" 不會啦, 我想問問家有, 都去過北京那些地方。年底如果他回來探親, 我想讓他幫我帶點東西回來。"
" 我回家找找那封信, 把地址告訴你。你千萬別跟你大哥一樣, 一個人偷著跑回北京, 太危險了。"
" 要是回不了北京, 我這輩子算完了。你看白沙村的女人, 結了婚飯吃不飽, 孩子卻一個接一個生, 下地幹活還要背個孩子, 三十多歲, 個個滿臉皺紋, 彎腰駝背, 跟老太婆似的, 太恐怖了 。 "
" 瞧你這張嘴, 白沙村的女人哪裡得罪你了, 你這麼咒人家。"
" 我說的是實話。你從小看慣了, 不覺得她們老。如果你去北京, 看看北京的女人, 就知道城市和農村的差別有多大了。"
瑞芳的這番話, 觸到了新中國套在老百姓身上最重的一把枷鎖--戶口制度。新中國的戶口制度, 將城市和農村, 工人和農民, 劃分得等級分明壁壘森嚴, 與美國南北戰爭之前的白人與黑人, 奴隸與奴隸主的關係差不多。如果說毛澤東思想牢牢束縛了百姓的頭腦, 徹底摧毀了人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是老毛獨裁和共產黨專制的理論基礎; 戶口制度則牢牢捆住了百姓的身體, 徹底摧毀了百姓的創造力和生產力, 是毛時代生活極度貧窮的根源。
離開瑞安家, 大姐想起瑞安說他今晚值班燒窯, 便對大哥說: " 亭亭, 咱倆去窯廠, 看看陳老師怎麼燒窯。"
" 好, 我正想到麻桿垛看看有沒有蜘蛛網, 明天中午粘蜻蜓。"
粘蜻蜓是白沙村孩子們夏天最大的樂趣, 跟獵人狩獵一般。一根長竹竿頂端綁著一個橢圓型鐵絲圈, 鐵絲圈纏上蜘蛛網, 有時找不到鐵絲, 便用掃帚枝代替。蜻蜓停落在沽河兩岸的樹葉草叢裡, 或者村裡村外的草垛上, 孩子們悄悄把竹竿伸過去, 蜘蛛網在蜻蜓翅膀上一扣, 蜻蜓就粘住了。秋天堆起的麻桿垛, 經過一冬一春雪打雨淋, 到了夏天腐朽發霉, 有一種大蜘蛛最喜歡在這種地方結網捕食。這種大蜘蛛晚上結網, 蛛絲粗, 粘性強, 韌性好, 結的網有筐底那麼大, 一個這樣的蜘蛛網纏到鐵絲圈上, 可以連續粘幾十個蜻蜓, 蜘蛛網依然不破。
不像知了螞蚱螳螂可以燒來吃, 而且是難得的美味, 蜻蜓不能吃。為什麼知了螞蚱螳螂可以吃而蜻蜓不能吃, 我至今也不太清楚, 我猜大概是蜻蜓除了翅膀就是皮, 身上沒有肉的緣故吧。不過知了螞蚱螳螂身上好像也沒有肉, 所以這種解釋還是有些站不住腳。或許與知了螞蚱螳螂相比, 蜻蜓身材太苗條了, 五顏六色的翅膀又非常好看, 這麼漂亮的小東西, 吃進肚子太殘忍, 總之, 白沙村的孩子沒有一個吃蜻蜓的。
蜻蜓粘住以後, 在蜻蜓尾巴拴一根細線, 孩子們牽著線, 看蜻蜓在眼前飛來飛去, 彷彿大人在放風箏, 有時候孩子們一高興, 會把牽著線的手指鬆開, 蜻蜓便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飛上樹枝。有些調皮的孩子, 會在線的另一頭拴一根彩色雞毛, 找一塊空曠沒樹的地方, 蜻蜓拖著雞毛飛, 孩子在後面追, 蜻蜓的力氣好像總沒有這些孩子的力氣大, 飛一會飛不動了, 又落到孩子們手裡。
我大哥自從跟著母親來到白沙村, 在我大姐的呵護下, 吃穿雖不富足, 但是心情卻比單獨跟著母親過的那些年好很多, 年齡小, 又沒有大人那麼多事那麼多煩惱, 一天一天便過得很開心。
大姐大哥直接來到磚窯燒火的地方, 看到窯門前坐著燒火的不是陳瑞安, 而是餓鬼陳孝里, 窯堂里火光熊熊, 空氣里飄著一股濃香的狗肉味。
大姐走下去問道: " 孝里哥, 陳瑞安呢, 他沒來燒窯? "
" 竹梅, 你找瑞安? 他喝完酒回家了。" 陳孝裡頭也不抬, 眼睛盯著窯門, 窯門裡掛著一隻剝了皮的小狗, 已經烤的流油。
" 誰家的狗, 又被你偷來下酒? " 大姐聞到狗肉的香味, 已經猜到陳孝里一定又偷雞摸狗準備改善生活了。
" 竹梅, 你可千萬別冤枉好人, 這隻小狗是俺在村口拾的, 已經死了, 俺拾掇拾掇烤一烤, 快熟了, 你也吃一塊。" 陳孝里將小狗從窯門拿出來, 翻個身再掛回去。
" 俺不稀罕你這隻死狗肉。俺剛去過瑞安家, 他說他晚上來燒窯, 怎麼會不在? "
" 今晚輪俺值班, 瑞安休息。我知道了, 瑞安一定是讓友開拉著賭錢去了。沽河村最近開了一個賭局, 友開經常拉人一起去。"
" 什麼, 瑞安跟著友開去賭錢? " 聽到瑞安賭錢, 大姐的吃驚, 遠超過聽到瑞安醉酒。瑞安借酒澆愁, 大姐覺得可以理解, 但賭錢, 即使在白沙村這種沒什麼娛樂的地方, 人們對之也深惡痛絕, 況且賭錢還犯法。
" 你千萬別告訴他家裡人。他沒什麼錢, 跟著友開去看看熱鬧, 不會有事。"
回家路上, 大姐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突然變成一種對未來的恐懼。白沙村如果沒有教授一家出現, 大姐不會有這種恐懼感。瑞安的變化, 將城市與農村的差別, 將不同階級的命運, 赤裸裸血淋淋展露在大姐眼前。大姐隱隱感覺到, 有一種罪惡的力量, 在摧殘著瑞安, 左右著教授一家的命運, 但她絕對不會也不敢去想, 這種力量來自毛澤東思想中階級鬥爭這把屠刀, 這把屠刀可以隨時將城市人發配到農村, 把一個朝氣蓬勃的文藝青年變成一個酒鬼和賭徒。
" 姐, 明天晌午咱倆一起粘蜻蜓好不好? " 看大姐一直不說話, 大哥便輕輕搖著大姐的手, 說道。
" 好! " 大哥的話, 把大姐從泥沼中拉了出來, 大姐不再想瑞安的事情, 而是想到大哥的未來, 於是說道: " 亭亭, 你長大后, 千萬不要喝酒賭錢, 記住了。"
" 記住了, 我要是喝酒賭錢, 就像窯門上掛的那隻小狗, 讓孝里大哥烤烤吃了。" 大哥很認真地說。
聽了大哥的話, 大姐忍不住噗哧一笑, 轉過身攔腰將大哥抱起來, 這才覺得大哥比剛來白沙村那時重了很多。那時大姐抱著大哥, 沿著沽河大堤的林蔭路, 一直將大哥抱回家, 並沒覺得累, 現在走幾步, 已經覺得很沉重。大哥讓大姐抱著, 覺得有些不自在, 掙開大姐的懷抱, 一個人在前面跑, 大姐便在後面追。
朦朧的夜色, 寂靜的街道, 清涼的微風,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 時前時后時慢時快, 時近時遠時分時合, 好像唐詩宋詞里一個迷離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