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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斜躺在床上, 想睡卻睡不著, 隨手翻閱放在床頭的一堆報紙。《人民日報》《工人日報》 《解放軍報》《北京日報》, 有新的, 有舊的, 頭版標題內容基本相同: 無非是階級鬥爭, 文化大革命, 毛澤東思想, 深挖"五一六"反革命分子, 對階級敵人和他們的狗崽子決不能手軟, 無論他們藏得多深躲得多遠, 也要把他們挖出來揪出來, 批倒批臭, 再踏上一萬隻腳, 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這些報紙, 像一張張死刑判決書, 讀得瑞安心驚膽戰, 渾身冒冷漢。
在白沙村, 瑞安不怎麼讀報, 普通社員也很少讀報, 走在村裡, 大隊社員並沒有把他當敵人對待, 生活苦一些, 但他並不感到恐懼害怕。可一回到北京, 他馬上能感到人們目光中的敵意, 或許他孤零零一個人, 背個黃書包, 穿戴破舊, 象是從農村來的, 又不像農民, 很容易讓人看出他是黑五類狗崽子一類的反革命家屬。北京這個新中國一切革命運動的發源地, 老百姓的政治嗅覺, 比白沙村的莊稼漢要靈敏千萬倍, 報紙頭版, 成為許多人的生活指南, 處世寶典。
瑞安不敢再翻閱下去, 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之中, 看到屋門口走進幾個人, 戴著紅袖章, 背著槍, 拿著繩子, 一個矮胖的女人指著自己說道: "就是他, 大右派的狗崽子, 不好好接受勞動改造, 一個人偷偷跑回北京, 一定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想破壞首都人民的幸福生活, 我們革命群眾的眼睛雪亮, 決不會讓一個反革命分子漏網。" 背槍的人端起槍指著瑞安, 對另幾個人說道: " 去, 把他捆起來, 搜一搜他包里口袋裡藏著什麼?" 幾個人衝上來, 七手八腳將瑞安五花大綁, 然後搜瑞安的書包和衣袋, 只聽一個人叫到: "找到了, 找到了, 他身上藏著反革命傳單, 他是國民黨反動派的特務, 要跟著蔣介石反攻大陸! " 那個人一邊叫, 一邊將一張花花綠綠的報紙交給端槍的人, 瑞安大叫: "那不是反動傳單, 那是人民日報, 那是人民日報!"
" 瑞安, 瑞安!"
聽到有人喊自己, 瑞安渾身一哆嗦, 猛得睜開眼, 看到英子站在床邊, 方知剛才做了噩夢, 心有餘悸, 連忙坐起來, 緊緊抓著英子的手, 問英子: " 幾點了? "
" 五點多了, 瑞安, 你剛才做什麼夢, 又是反動傳單, 又是人民日報, 嚇了我一跳。"
" 沒什麼。英子, 你爸媽還沒下班?" 瑞安不想讓英子知道自己內心的恐懼和害怕, 他同時有些擔心, 英子的父母見到自己會怎麼想。
" 他們六點鐘才下班。瑞安, 我們倆出去看電影好不好, 每天下班, 只有一堆報紙作伴, 要麼就是聽爸媽嘮嘮叨叨, 煩死了。"
" 好, 晚上我請你吃飯。我記得你最喜歡慶豐包子鋪的包子, 咱們去吃慶豐包子。"
" 太好了, 太好了! " 英子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 又捨不得瑞安抓住自己的手, 只好輕輕地晃著胳膊。瑞安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攥著英子的手不放, 有些不好意思, 忙鬆開手說道, " 我去洗把臉, 馬上就走。"
英子也回自己屋, 換了新外套。嶄新的綠色青年裝, 下方兩個帶外蓋的暗兜, 左上方一個不帶蓋的明兜, 明兜上方還別著一枚毛主席戴紅軍八角帽的像章, 褲子是一條嶄新的藍色海軍褲, 腳下配一雙綠色解放膠鞋, 臉上又抹了一點雪花膏, 往瑞安面前一站, 將瑞安那套洗得由藍色快變成灰色的中山裝, 映襯得越發破舊。瑞安自嘲道: " 英子, 你不用下鄉插隊, 接受我這個農民老大哥的教育就行了。"
慶豐包子鋪在西單十字路口的東南角, 離英子家不遠, 英子一路興緻勃勃, 瑞安卻憂心忡忡。為了不讓英子覺得掃興, 瑞安儘力裝出沒事的樣子, 二人不知怎麼說到了老舍, 英子道: " 老舍投湖自殺了, 你知道嗎? "
"什麼, 老舍先生自殺了? " 對瑞安來說, 這個消息如同看到自己家被別人霸佔一樣意外可怕, 都是在白沙村從未想到的事情。
" 自殺三年多了, 報紙上說他是反革命分子, 背叛人民群眾, 出賣革命同志。你看他的駱駝祥子, 對勞苦大眾寄予無限同情, 對反動派資本家無情揭露批判, 他真的會是報紙上說的那種人? "
" 英子, 你千萬不要在單位跟同事說這種事, 我們一家的下場, 你也看到了。對對錯錯真真假假誰能說清楚。報紙說什麼, 我們就要信什麼。"
" 我知道。你看, 包子鋪排隊的人還不少! "
慶豐包子鋪是一間三十來平米的臨街平房, 小門臉既是工作間又是餐廳, 別看門臉小, 門頭可不小, 門口掛著"慶豐國營飯店"的招牌, 實際只賣包子, 而且只有一種餡。進門東邊一口大蒸鍋呼呼冒著熱氣, 西邊靠牆擺著三張桌子和幾張凳子, 多數人都是買了拿回家吃, 一張桌子還空著。瑞安讓英子先佔著位子, 自己排隊, 花了一塊錢一斤全國糧票, 買了一斤大蔥豬肉餡包子, 總共三十個, 滿滿兩大盤, 熱騰騰地端上桌子, 瑞安又去要了兩碗雞蛋湯。
二人面對面狼吞虎咽, 瑞安時不時抬起頭看看英子, 除了包子的肉香, 還能聞到英子臉上淡淡的雪花膏香。瑞安有些心猿意馬, 嘴裡嘗著包子的味道, 心裡卻在品著女人的味道, 把那些革命反革命的事情, 暫時忘卻拋到腦後。
注: 慶豐包子一段故事, 參考高爾夫博文《慶豐包子》, 在此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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