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的大嫚比我大姐大兩歲, 二嫚和大姐同歲, 二人初中畢業都停學進了生產隊, 和家庭婦女一樣下地幹活, 回到家裡則幫著桂香操持家務, 照顧弟弟妹妹。有空桂香教她們裁剪衣服, 可大嫚二嫚粗手粗腳, 都不是干細活拿針線的料, 學來學去, 不是裁長了就是裁短了, 要麼左右顛倒要麼上下錯位, 桂香沒辦法, 只好把些簡單的縫紉工作讓她們做。倒是三嫚心靈手巧, 旁邊一看就會, 裁剪縫紉樣樣都行, 可是三嫚還在上學, 學習又特別好, 桂香指望三嫚畢業以後, 她爸能在省城給她找個工作, 離開白沙村, 這是一家人的願望, 所以不讓三嫚擺弄那台縫紉機。
桂香一家老老少少九個人, 擠在五間屋子裡。兩間灶坑東西各有一個鍋灶, 西面一間炕, 五嫚小六跟著桂香住, 東面兩間炕, 外間公公婆婆住, 裡間大嫚二嫚三嫚四嫚住。到了夏天, 正屋燒火做飯, 孩子們嫌炕太熱, 便在西廂屋騰出一間屋子, 地上支幾塊木板, 鋪一張涼席, 掛一頂蚊帳, 前後窗戶紙捅幾個窟窿, 涼風習習, 五個閨女搶著到西廂屋度假。
桂香的婆婆是個小腳老太太, 慈眉善目, 快八十歲了, 身體卻是極好, 抱捆柴禾舀瓢水, 看個孩子做個飯, 養只雞喂頭豬, 沒一點問題, 三寸金蓮走起路來彷彿風吹楊柳雨打花枝, 看起來左搖右晃顫顫悠悠, 實際卻如同練過太極八卦的嶗山道士, 腳步穩健有力, 為桂香減輕了很多負擔。老太太還有個重要任務, 就是照顧老伴。桂香的公公一雙大腳, 走路卻不穩當, 需要拄著拐棍, 除了吃喝拉撒, 什麼活也幹不了。每天醒來穿好衣服吃過飯, 拄著拐棍繞著大院轉悠, 累了, 便會停下來, 望著遠處那片槐樹林自言自語, 幾個孫女有時會圍上來問: " 爺爺, 你又想我大伯了? 大伯長什麼樣子, 跟我們說說他的英雄事迹? "
" 政府說他犧牲了, 我不相信。你大伯跟你爸長得很像,比你爸粗壯,又機靈又膽大, 智勇雙全, 有一次在前面這片槐樹林里開會, 被二十幾個國民黨兵包圍, 他一個人都能逃出去, 他怎麼會犧牲? "
桂香婆婆聽見了, 便會走過來勸他: " 老頭子, 這麼多年了, 你還不死心。孩子要還活著, 哪怕隔著山隔著海, 他也會翻山過海回來看你。"
" 只怕橫在孩子眼前的, 不是山, 不是海, 而是比山和海更難翻越的東西。"
" 老頭子, 你越說越離譜, 還有什麼比山比海更難翻越。你想開點, 要不是整日胡思亂想, 好好吃飯, 身子骨也不會壞得這麼快! 你還嫌我不累是不是? " 桂香婆婆說著, 自己眼圈也紅了, 兒子活不見人, 死不見屍, 當媽的哪能不想。可是想有什麼用, 她是革命烈屬, 革命的老媽媽, 她要相信黨, 相信政府, 相信兒子為之奮鬥犧牲的這個政權。政府畢竟沒有虧待她家, 解放后將白沙村最好的這個大院分給她家, 小兒子安排進城工作, 兒媳婦當了村婦女主人, 政府每年對烈屬家庭還有補助, 逢年過節,上級還派人下來慰問送禮,一家老老少少這麼多人, 日子過得比白沙村多數人家都要好, 自己還有什麼不滿足要抱怨的。
桂香沒有見過這個大伯子, 更別說孩子們了。根據沽河縣黨史記載: 桂香的大伯子叫陳瑞昊, 中共地下黨員, 四八年國民黨從青島撤退, 與人民解放軍在靈山周圍有過一次大規模戰鬥, 陳瑞昊是解放軍的情報員, 由於叛徒出賣, 落入國民黨之手, 受盡折磨, 寧死不屈, 後來死在監獄, 屍體扔進大海。沽河縣的革命烈士陵園裡, 有一塊紀念牌, 碑上刻著陳瑞昊的名字, 下面有一行題字: 陳瑞昊烈士永垂不朽!
據說陳瑞昊的父親--瑞香的公公, 從未去過這個烈士陵園, 因為老人始終相信, 他的兒子並沒有死。隨著年齡越來越大, 老人身體越來越差, 腦子也開始有些糊塗, 唯有說起大兒子, 腦子異常清醒, 孩子們也從老人的言談里, 對這個從未見過的大伯滿懷景仰和崇拜, 從心裡希望大伯還活著!
桂香本來可以讓三嫚幫她寫這個年終報告, 可是大隊里的事, 女人的事, 又不想讓孩子知道太多, 這才把我大姐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