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寡婦有個出生即夭折的女兒, 埋在小沽河與野雉林之間這片灌木叢中, 白沙村沒幾個人知道。張寡婦也不想人知道, 背著草簍快要走出野雉林時, 轉身又走回來, 囑咐瑞安: " 陳老師, 今天的事, 你千萬不要對人講, 不要對人提這個地方, 孩子安安靜靜躺在這裡, 俺娘倆說說話就行了, 俺不想有人來打擾她, 你答應嬸子, 一個人也不說。"
" 張大嬸, 你放心, 村裡人我不熟, 不會對任何人講, 連我爸媽我都不會告訴。" 張寡婦那副嚴肅認真的樣, 幾乎是在懇求瑞安, 讓瑞安覺得這事好像是一件重大秘密, 背後並非一個夭折的孩子那麼簡單。
離開野雉林, 瑞安沒有直接回家, 徑直來到大隊辦公室。
白沙村大隊辦公室位於村中央, 原本是白沙村的老祠堂, 人民公社以後改成大隊辦公室, 院子籃球場那麼大, 院牆兩米多高, 灰色磚頭壘成, 大門朝南, 兩扇木頭大門比多數社員房子的街門大出兩倍, 雖說沒有石頭獅子把守, 也像一個小小的衙門, 威武森嚴。
快過年了, 大街上有一些社員揮著掃帚打掃衛生, 男孩子三五一夥, 在衚衕口屋山頭玩打紙牌碰鐵盅的遊戲, 女孩子則湊在一起跳繩踢毽子。幾個民兵提著鐵桶和毛刷, 正在大隊辦公室大門外, 刷新院牆上有些褪色的標語。大門左邊的標語是" 毛澤東思想萬歲萬萬歲" , 標語旁是毛主席揮手的彩色畫像。大門右邊的標語是" 打到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 標語旁邊有一幅彩色漫畫: 工農兵革命小將揮舞鐵拳, 砸向腳底一個螞蟻般的小丑, 小丑的旁邊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小字: 劉少狗! 這個螞蟻一樣的小丑, 當然就是堂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
1969的冬天, 或許是新中國政壇上最殘酷最富有諷刺意味的一個冬天。
張寡婦在白沙村為她那個夭折的女兒傷心哭泣的時候, 中南海里一個"嬰兒"的父親, 正在為這個"嬰兒"母親的死亡而舉杯慶祝。這個「母親」死的時候, 全身赤條條, 骨瘦如柴傷痕纍纍, 沒有一個親人和朋友在場,剛死就被推進火化爐, 火化表格上的死者名字是假的,家屬簽字是偽造的,連一把骨灰都沒留下來,更別說埋葬的地方了。幾十年後談起這個人埋葬之處,人們只能說,這個人永遠埋葬在百姓的心裡。
這個"嬰兒"的名字叫"毛澤東思想" , 這個嬰兒的父親叫毛澤東, 這個嬰兒的母親叫"劉少奇"。
劉少奇一生最大的錯誤, 是他提出了「毛澤東思想」, 可以說"毛澤東思想"這個嬰兒是劉少奇生出來的, 劉少奇是"毛澤東思想"這個嬰兒的母親。
一九四五年中國共產黨黨中央在延安召開「七大」,劉少奇在會上猛拍毛澤東的馬屁, 在修改黨章的報告中, 毛澤東被他表揚了不下一百次,如果加上「毛澤東思想」就更不計其數了。他幾次脫離報告,去解釋那個剛被分娩出來的嬰兒"毛澤東思想"。他一次一次地用手劈開胸前的空氣,他特別激動, 當他最後一次解釋,說出了那句在以後被千萬次重複的名言時,他的聲音嘶啞了:「我們偉大領袖毛澤東已經用他的思想把我們全民族的思想提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就是毛澤東思想!」 會場掌聲雷動, 中華民族的又一場災難伴隨著"毛澤東思想"的誕生而揭開了序幕。「毛澤東思想」到底是什麼,在後來的歲月里,完全根據毛澤東的需要,共產黨的需要,革命鬥爭的需要,隨時隨地隨意地詮釋,更改,添加,編造。
劉少奇更想不到, 二十多年後, "毛澤東思想"這個嬰兒長成了一隻巨獸, 這隻巨獸不僅吞噬了自己, 而且吞噬了無數當年為這個嬰兒誕生而鼓掌慶祝的追隨者。新中國的每個角落, 幾乎都有這隻巨獸吃人的血跡, 就像白沙村大隊辦公室院牆上的標語, 被吃的人, 還要為自己的被吃而感恩戴德, 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