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一個人來到野雉林。
野雉林除大片的槐樹以外, 周邊還零零散散長著一些榆樹, 楊樹, 柳樹, 靠河邊還有一叢叢不知名的灌木, 灌木叢中, 有一些小土丘, 枯黃的野草橫七豎八趴在土丘上, 偶爾還能看到黃里泛白的冥紙用半塊磚頭壓在土丘頂上, 土丘周圍則有一堆堆上墳燒紙留下的灰燼。這些冥紙和灰燼, 給這片荒冢野地帶來一點溫情和煙火, 說明活著的人, 並沒有因為死的人卑微可憐而忘記他們。特別那些一出生即夭折的嬰兒, 死了沒有大紅棺材, 不能入祖墳, 不能大張旗鼓風風光光入殮殯葬, 只能裹在一塊破布里, 偷偷摸摸靜靜悄悄埋在這種地方, 彷彿來到這個世上幾天就死了, 是件丟人顯眼見不得人的事情。但在做母親的心裡, 這個孩子依然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個人, 可能比她的丈夫, 比她的公婆, 甚至比她的爹娘, 更讓她牽掛心痛。午夜夢回, 孤苦無助的時候, 她會一個人悄悄地來到這裡, 撫著那個小小的土丘, 傷心, 流淚, 啜泣, 甚至嚎啕大哭。這樣的女人, 每個村莊都有幾個, 白沙村裡, 張家有的母親張寡婦, 便是其中的一個。
寒冬臘月, 野雉林的樹木光禿禿, 唯獨靠河岸的幾株柳樹, 還有一些黃黃的柳葉捨不得離去, 零零星星掛在低垂的柳枝上, 輕輕搖曳。陳瑞安走進樹林深處, 快到小沽河的岸邊, 聽到岸邊灌木叢里傳來一陣陣哭聲, 伴著一個女人的自言自語: 苦命的孩子, 媽好容易生你一個嫚, 你又這樣命短, 來這個家才幾天就走了。嫚啊, 你是不是嫌這個家太窮, 怕當媽的養活不了你? 你起來跟媽作個伴說個話, 媽也有個貼心人, 你那三個哥哥, 那個也不聽我的話, 那個我也管不了, 你大哥當兵走了, 不給我惹禍了, 現在輪到你二哥, 人家天天找上門來, 從早到晚為這口吃的為這把燒的, 當媽的忙死忙活, 還不如跟了你去.......
哭泣之人是張家有的母親, 坐在一個小土丘前, 瑞安對她本來沒什麼好感, 現在聽她哭的傷心, 說的更加傷心, 忍不住從槐樹林中轉出來, 叫了一聲: " 張大嬸!" 叫完了, 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 愣愣地看著張寡婦。
張寡婦聽到有人叫自己, 吃了一驚, 抬頭看是陳瑞安, 稍微鎮靜了一些, 用棉襖袖子擦擦眼淚, 問瑞安: " 陳老師, 大冷天的, 你來這亂墳堆幹什麼?"
" 下午沒課, 我一個人瞎轉悠轉到這裡。張大嬸, 這裡埋著您的親人? "
" 陳老師, 你說人死了, 埋在這種地方, 會不會連累下輩子? "
" 這個, 這個--" 陳瑞安自己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又想藉機安慰安慰張寡婦, 便順口說道, " 我不太相信有下輩子, 一個人死了, 只要有人心裡念著他, 想著他, 不管埋在什麼地方, 他就還活著! 如果沒人想沒人念, 就算埋在皇帝的墳墓里, 跟埋在這裡也沒什麼區別。"
" 陳老師, 你是有學問見過大世面的人, 我和家有爹結婚十多年, 家有爹死了, 我做夢從來沒有夢見他, 可是我這個可憐的閨女, 生下來才三天就死了, 我隔三差五做夢, 都會夢到這個孩子, 孩子活蹦亂跳的, 你說我這個孩子是不是真的沒死, 真的活在什麼地方?"
" 張大嬸, 您夜裡經常夢到這個孩子, 是因為您白天經常想她, 人死不能復生, 該忘掉的, 還是忘掉吧。"
" 唉, 你說家有爹這個死鬼, 死後我從來沒有想他, 說忘掉就忘掉了, 可我這個可憐的閨女, 我越想忘, 她越纏著我不放。" 張寡婦說到這裡, 又抽嗒抽嗒哭起來。
看到張寡婦這副可憐兮兮凄凄慘慘的樣子, 瑞安心裡突然對她生出一種敬重之情, 無論張寡婦為人如何, 她所表現出的這種母愛, 都讓陳瑞安感動, 他本想說幾句話就走開, 現在反而想多陪她一會, 於是問張寡婦: " 張大嬸, 家有父親是怎麼去世的? "
說起自己丈夫, 張寡婦似乎沒有那麼傷心: " 唉, 家有爹跟竹梅她媽一樣, 都是忍餓那三年餓死的。"
" 那幾年真的沒一點東西吃, 人活生生餓死? "
" 可不是。這片槐樹林, 說起來對白沙村有救命之恩。那幾年, 多虧這片槐樹的槐樹花, 白沙村的許多人才沒有餓死。那幾棵老榆樹, 樹皮都沒了, 也是那幾年被扒掉磨成面充饑了。這些樹, 只有榆樹皮可以吃, 但是吃多了不好消化, 家有他爹和竹梅她媽都是吃榆樹皮吃多了, 引起其它病, 又沒錢治, 眼睜睜看著就咽氣了。那時候每個人都餓得半死不活, 餓死個人也沒覺得多難過, 最厲害的一天, 白沙村一條衚衕里抬出六個人, 到土地爺那裡報廟都要排隊。現在想想, 真不知那時怎麼過來的, 你們北京城, 那時有沒有餓死人? "
" 餓死人的事, 我從來沒聽說過。白沙村這麼多地, 靠著兩條河, 難道那幾年都是大旱大澇, 糧食顆粒不收?"
" 那幾年風調雨順, 那有大澇大旱! 都是張友貴這個書記造的孽, 他不帶社員種地, 而是煉什麼鋼什麼鐵, 地都撂了荒了, 人誤地一時, 地誤人一年, 一誤就是三年, 能不餓死人!"
張寡婦說的這些事, 以前從來沒人對陳瑞安說過, 陳瑞安一家下放來到白沙村, 陳瑞安馬上就能看出農村這片廣闊天地, 絕不像報紙電台里宣傳的那樣: 廣大貧下中農公社社員過著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但是陳瑞安也絕沒想到, 自己在北京每天為全國上下大練鋼鐵趕英超美歡欣鼓舞的時候, 白沙村卻有這麼多人正在死亡線上掙扎, 相比之下, 自己一家人下放白沙村受的苦, 實在算不了什麼。可是, 張寡婦說的這一切, 真的發生過嗎? 報紙電台從未提過, 相反, 說到那些年, 總是祖國山河一片紅, 全國人民過著無比富足從未有過的幸福生活, 美帝國主義的勞苦大眾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仔細想一想, 如果真是這樣, 為什麼還要號召全國超英趕美? 這些疑問, 陳瑞安知道張寡婦也解答不了, 想到另一件事, 便問張寡婦: " 張大嬸, 家有在部隊怎麼樣, 有沒有來信? "
"有, 有, 前幾天來信, 說在部隊入了黨, 當了班長。還問你和竹梅, 這孩子, 讓竹梅這個小狐狸精迷住了, 當了兵還想著她。陳老師, 我跟你講, 竹梅長了一副克夫相, 你千萬離她遠點。"
" 張大嬸, 你這樣講有什麼根據? " 瑞安本不信命相之說, 看張寡婦說的很認真, 有些好奇。
" 你沒聽說, 狐媚眼, 心不安, 下巴尖, 鬧翻天, 顴骨高, 殺夫的刀, 鼻樑挺, 要夫的命。你想想, 狐媚眼, 高顴骨, 尖下巴, 挺鼻樑, 這四樣竹梅是不是都佔了? "
聽張寡婦這樣講, 瑞安腦子裡馬上浮出大姐的臉龐, 覺得張寡婦說的一點沒錯, 只是張寡婦說的這些克夫相, 正是大姐的美麗動人之處, 要按張寡婦這種說法, 漂亮女人都嫁不出去了, 瑞安笑著說道: " 張大嬸, 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騙人的, 不能信。"
" 信不信由你, 我看你這孩子老實, 人又好, 陪我說了半天話,才跟你講。" 張寡婦說完, 背起草簍子, 簍里裝滿乾枯的樹葉, 大冬天用來燒火做飯取暖。
看著張寡婦離去, 瑞安心想: 您兩眼不媚, 顴骨不高, 下巴不尖, 鼻樑不挺, 臉平平的像個沒發起來的饅頭, 沒一點克夫的長相, 結婚十多年丈夫也死了, 是誰剋死的?應該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