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做了沽河中學的老師, 教初中數學, 最開心最高興的當屬陳瑞安。瑞安比大姐只大兩歲, 二人從年齡到外表到學識, 可以說相當般配, 大姐又是那種性格溫柔非常隨和的女孩子, 瑞安從小在教授這樣書香門第里長大, 比多數農村男孩子更有修養和教養, 文質彬彬, 很少發脾氣, 二人可說是天設地造的一對。那時候農村年輕人還沒有自由戀愛的風氣, 大姐年齡也不大, 縱然互相愛慕, 彼此卻心照不宣。每天一起去學校, 一起回家, 話題逐漸多起來, 從農村聊到城市, 再從城市聊到農村, 白沙村沽河村北京城天津衛, 聊著聊著, 大姐便想象自己長出了翅膀, 背著大哥飛到了北京天安門。
本來六十年代末的中國, 幾乎村村都有小學, 可是白沙村實在太小, 且與沽河村只有一河之隔, 半里之遙, 於是白沙村的孩子都到沽河村上小學。而沽河中學的初中, 那時不叫沽河初中, 而叫沽河聯中。為什麼初中不叫初中而叫聯中, 這裡有一段歷史原因: 「文革」期間, 學校也要大躍進, 為了普及初中教育, 為了學生就近走讀, 國家要求有條件的村子自辦初中, 沒有條件的村子可以幾個村子聯合辦初中, 因多數初中是聯辦, 所以當時的初中就叫「聯中」。現在回頭看, 當年眾多的大躍進, 唯有教育大躍進, 似乎還有一點點正面意義, 雖說學校從早到晚給學生灌輸毛澤東思想, 洗腦洗得人跟豬跟牛差不多, 但起碼哪一代人能識字讀書, 幾乎掃除了文盲。
大哥和瑞安的小妹妹瑞清都在沽河村上二年級。那個時代,這樣的年齡, 大哥自然不會妒忌大姐與瑞安的親密關係。 有時候兩個小孩子走累了, 大姐便會抱著大哥, 瑞安抱著瑞清, 遠遠望去, 到像是抱著孩子回娘家的小兩口, 在那個灰暗的年代, 機緣巧合, 兩個年輕人有了這樣一段明媚幸福的時光。
但是這樣的好時光, 並沒有持續多久。
或許受我父親的影響, 大姐從小就非常自信, 這種自信最突出的表現, 便是在大人面前, 在陌生人面前, 甚至在與自己年齡相當的異性面前, 大姐毫不拘束, 非常自然, 很少扭扭捏捏手足無措, 從不在乎別人說什麼, 更不會打聽別人怎麼說自己。這一點我母親剛好相反, 母親最在意別人背後怎麼說自己怎麼看自己, 別人的一個眼光, 她都會懷疑半天猜測半天, 而且喜歡對號入座, 明明與她無關, 她也覺得與自己有關, 硬要往自己身上套, 風平浪靜沒什麼事她反而不習慣, 會千方百計找人打聽詢問有沒有人背後說自己什麼。而母親最喜歡打聽的人, 偏偏是張寡婦這個無風三尺浪有風浪三丈唯恐天下不亂人人平安的長舌婦。
張寡婦那張大嘴巴, 捕風捉影的事情張口就來, 她似乎能看透母親的心思, 先編造一些沒邊沒沿的事情, 惹得母親流淚難過, 然後再假猩猩做好人安慰勸解母親幾句, 這一來, 她成了母親心目中的大好人。張寡婦心底卻念著我父親的名字, 惡狠狠地罵: 陳瑞祥啊陳瑞祥, 我對你那麼好, 幫你縫縫補補五六年, 你連個屁也不放, 不聲不響娶個小媳婦, 我要讓這個小媳婦, 攪得你別想過一天安穩日子!
其實白沙村每天陳芝麻爛穀子那點破事, 大家說來說去解解悶打發打發無聊時間, 嘮叨完了, 沒幾個人會放在心上, 母親卻事事懷疑事事認真, 本來很輕鬆很簡單的生活, 她卻過得異常複雜異常辛苦, 大姐當然首當其衝, 成為母親的出氣筒。
每次聽了張寡婦的話, 母親回到家裡, 不敢對父親使性子, 便常常給大姐臉色看, 大姐看在大哥份上, 對母親一再容忍, 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了, 和母親大吵一架, 帶著大哥離開了家。那一天, 大哥童年的心底, 第一次冒出青年人的想法: 要跟著大姐過一輩子, 要保護大姐一輩子。至於大姐在他心底, 是一個母親, 還是一個姐姐, 還是一個心愛之人, 還是三者都有, 他自己也不清楚, 這是大哥後來親口告訴我的。
大姐與母親吵架, 起因是一口十二印的大鍋。
為了當上沽河中學的老師, 大姐曾將父親準備買一口新鍋的錢, 買了禮品送給公社書記劉剛, 為此母親耿耿於懷。父親那時安慰母親, 等竹梅掙錢了, 一定給你買一口全村最大的鍋, 人人看了都流口水。大姐當然知道父親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句話也一直記在心上。大姐如願以償當上老師, 但民辦教師不像公辦教師一樣, 月月有工資。大姐這個民辦教師職位, 實際與大隊社員一樣, 每天掙公分, 年底才開支, 只是身體不那麼累, 不用風吹日晒, 霜打雨淋, 還有一點好處是每月公社有六塊錢的補助, 這六塊錢在當初可不是小數目, 大姐攢了三個月, 終於在冬天來臨的時候, 趁老悶與河子去靈山公社供銷社拉貨的機會, 花了十多塊錢, 從公社供銷社買回一口十二印的大鍋。
說起這十二印的大鍋, 多數人可能並不清楚到底有多大。我老家鍋的大小用"印"計算, "印"是一種長度單位, 一"印"大約十二厘米, 十二印大鍋, 鍋的口徑在一米半左右, 這樣大的鍋, 普通家裡很少用, 多數家庭用的是十印或八印鍋, 大姐想到家裡五口人, 也需要一口大鍋, 而且父親當時說這話, 母親也並沒反對, 所以就自己做主買了這口鍋, 想給母親一個驚喜。誰知那個傍晚老悶與河子幫著大姐把鍋抬到天井裡的時候, 母親正坐在灶坑裡燒火做晚飯, 扭頭看到那口大鍋, 不僅沒一絲笑容, 反而沖著大姐喊: "你這一天死哪去了, 你爹不在家, 你也不在家, 你買這麼大口鍋幹什麼? 又費草又費水, 家裡這麼兩個人, 那用的上! "
大姐看到家裡只有母親和大哥, 父親和我都不在, 便問母親: "媽, 爹和雨來去哪了?"
"我那知道你爹死哪去了, 最好死在外面別回來, 一家老小, 沒一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 母親一邊罵, 一邊拿燒火棍, 在鍋投里翻攪還沒完全燒盡的草團。"鍋投"就是灶火洞, 大概因為灶火洞是往鍋底下投柴草燒火的地方, 所以簡稱鍋投, 這完全是我的猜測, 未經考證, 屬於杜撰, 而燒火需要一根燒火棍, 則家家都有, 人人皆知。燒火棍一米多長, 兩個大拇指粗, 選的都是堅硬且不宜燃燒的木頭, 用久了, 一端焦黑, 許多時候是大人懲罰孩子的工具, 北方農村的孩子, 小時候多數都挨過爹媽燒火棍的敲打。歷史上最有名的燒火棍, 當屬楊家將里楊家的燒火丫頭楊排風用過的燒火棍, 在戰場上殺敵, 居然可以和刀槍劍戟叫陣, 大概木棍百鍊也可以成鋼的。
燒火棍在鍋投這一攪, 攪得草灰從鍋投里飛出來, 鑽進母親鼻子, 母親打了一個噴嚏, 這一來火氣更大了, 站起身來到天井。
大姐覺得母親話裡有話, 平常只是罵自己, 這次連父親也一起罵, 有些莫名奇妙, 雖說父親自從有了我以後, 心思基本都放在我身上, 對大姐的關心少了很多, 但大姐對父親卻相當敬重, 聽母親這樣罵父親, 便有些不高興, 說話嗓門也高起來: "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爹那點對不起你, 你罵我我也忍了, 不許你罵我爹。"
"他乾的風流事, 村裡風言風語, 誰不知道!"
"你不要聽風就是雨, 別人說什麼你信什麼。我爹絕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聯想到家有走前那一天, 瑞芳抱著鐵梅對自己說過的話, 大姐似乎猜到母親為什麼生這麼大氣, 開始為父親辯護。
"你去找你爹, 問問鐵梅跟他到底有沒有關係, 不問清楚, 你也別回來。" 母親一邊說, 一邊把大姐往街門口推。
看到母親推搡大姐, 大哥從屋裡跑出來, 拉著母親的胳膊, 哭著求母親: " 媽, 你別趕大姐走, 媽, 你別趕大姐走!"
母親推搡大姐, 畢竟還不敢打大姐, 現在見大哥站出來替大姐求情, 氣不打一處來, 猛力將大哥一推, 大哥跌倒在地上, 額頭擦掉一層皮, 馬上滲出點點血跡。
大姐知道今天這事與父親有關, 父親不在, 自己與母親吵個天翻地覆也說不清楚, 於是抱起大哥說道: " 亭亭, 我帶你去姥姥家。" 說完也不理母親, 奪門而去。
母親看到大哥額頭出血, 當然也心痛難受,, 坐在地上嗚嗚嗚哭起來, 看到大姐抱著大哥離去, 並沒起來阻攔, 心裡還想著張寡婦中午說的話, 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 開始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