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筒子樓黑暗狹窄的過道,我在604寢室門前停下。
604寢室是我大學最後一年的宿舍,宿舍門呈淡淡的米黃色,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整扇門依舊乾淨,我的眼睛落在門中央宿舍號碼6和4之間那個「0」上,眼睛逐漸變得模糊。那個「0」字是一個哭泣的表情,那是我大學畢業離開這間宿舍時, 用黑筆在「0」的空心裡畫的,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哭泣的「0」字,一點沒變。
推開米黃色的宿舍門,眼前一亮:宿舍大小沒變,卻顯得很豪華,原來的上下床變成了單人床, 每張床上都蓋著一條嶄新的棉被, 棉被跟宿舍門的顏色一樣, 也是米黃色, 蓬鬆柔軟, 有些暖昧, 點綴著一些很大的花朵, 像玫瑰, 像牡丹, 像杜鵑, 像山茶花, 我也看不清到底是那種花, 但都是白色。
老弟, 喊我的是老麻,坐在靠門的一張床邊, 因為他長了一臉麻子, 本人剛好姓馬, 讀大學時大家都這樣叫他, 知道的, 是拿他的一臉麻子取笑, 不知道的, 只當是叫他的姓。
老麻當年跟我睡上下床, 我睡下鋪他睡上鋪。 有個暑假前的晚上, 半夜睡得正香, 我覺得一滴水珠落在額頭上, 翻身拿起手電筒照亮上床床板, 發現兩塊床板接和處, 有一條濕潤的水印, 水印盡頭慢慢形成一個水珠, 剛好在我頭頂。我急忙下床, 掀開老麻的蚊帳, 推著老麻光溜溜的脊樑喊道: 老麻, 你是不是洒水了。 老麻被我喊醒, 渾身粘粘的, 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 小聲對我說: 對不起, 對不起, 你別喊。第二天老麻拉著我, 去學校邊一家剛開業的小吃店, 買了一盤我最愛吃的水煎包, 一來向我道歉, 而來要我為他保守尿床的秘密, 我和老麻因此成了大學最好的朋友。
靠窗戶的兩張床上, 一張坐著我們的班長, 一張坐著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他們兩個當年都保送讀研究生了,為什麼還要回來和我們一起再讀研究生? 我心裡有些奇怪, 轉頭看靠門的另一張床, 我清楚記得那是我的床, 可是床上分明躺著一個人, 而且是個女的, 可我並不認識她。
同學, 你是誰, 這是男生宿舍, 你怎麼躺在我床上, 我問她。
老弟, 你不認識我了?你忘了, 那年我們一起遊行, 從天安門回到學校宿舍, 我實在太累了, 躺在你的床上睡了一夜,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很清晰, 嘴角卻一動不動。
你記不記得, 我們走在遊行的路上, 一邊喊口號, 一邊複習考研的試題, 我們說好要一起讀研究生的, 二十五年了, 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 她一字一句說著, 嘴角還是一動不動。
不是, 不是, 你不是她, 她已經死了。我心裡在喊, 轉頭看老麻, 老麻好像聽不到她講話, 正在對班長說:老弟回來了, 你聯繫聯繫其它同學, 明天到我的酒店裡好好聚一聚。
好好聚一聚! 可她已經死了, 床上的這個女生根本不是她。我把自己的被子往床上一扔, 要趕她走, 卻發現床上空無一人, 我太累了, 躺在床上很快進入夢鄉。夢裡很多同學參加畢業25年聚會, 聚會的地方不在老麻的酒店, 而在天安門廣場。聚會沒有帳篷, 沒有口號, 只有幾瓶啤酒, 幾個擁抱, 幾首詩詞, 幾聲祝福, 還有幾分鐘的沉默,相對無語。
我不知自己怎樣醒來的, 醒來第一個念頭是覺得自己很可笑, 頭髮都白了, 還想著回大學讀研究生, 而且還想著和大學時的同學做同學, 看來需要找老同學們好好聚一聚了, 地點最好是當年的寢室604, 我很想親眼看一看6和4之間那個哭泣的「0」字,現在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