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三十八）(小說，純屬虛構)

    我出生那年春天，靈山公社碰上幾十年不遇的旱情，春節后沒下過一場雨。每次飄來一天烏雲，落下幾個雨點，社員們覺得有盼頭了，一陣風吹過，馬上又雲散天晴，陽光普照。大沽河小沽河全部斷流，河床上殘留著幾個小水灣，成了小麥唯一的活命希望。那些日子，社員們每天從小水灣里挑水，來來往往於河堤與麥田之間，那些干黃枯萎奄奄一息的麥苗，喝了一點水，頭天剛剛抬起頭，第二天太陽一出一曬，又全部耷拉下腦袋。

    眼看著兩條河裡的幾個小水灣已經見底，村裡那口水井也越鑿越深，每天滲出的井水供應人畜吃喝都有困難，白沙村籠罩著一片慘雲愁霧，男女老少全都緊鎖眉頭。書記友貴隔兩天就去公社參加抗旱救災會議，會議開了一次又一次，可是毛澤東思想學的再深，毛主席語錄背的再多，回了村照樣一籌莫展，管你是毛主席還是共產黨, 老天爺就是不給面子, 說不睜眼照樣不睜眼，在那個荒唐可笑的年代，實際還是靠天吃飯, 偉大領袖的語錄, 不過是一些自我意淫的謊言。

    母親生我是在中午時分，陽光燦爛，雖說還是春天，卻相當暖和，日頭把大地曬得溫熱。那時大哥已經上學，和大姐每天帶飯，中午不再回家。母親下地回來準備燒火做飯，灶坑裡沒草，便提個大扁簍出門，來到沽河大堤旁邊的草垛。草垛用十幾捆玉米秸，壘成一個小草棚，草棚里堆著一些碎草，母親準備撮一簍碎草回家，剛蹲下身，卻覺得腹部一陣疼痛，不由地癱坐到草堆里，下身開始流血，鄰居聽到母親的叫喊，急忙去請村裡的接生婆，接生婆來到的時候，我己經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接生婆忙活半天，我父親也從大隊里趕回來，和鄰居一起將我和母親抱回家，母子居然平安無事。

    父親上午一直在大隊開會，書記友貴要發動廣大社員，帶上鎬頭鐵杴，筐簍扁擔，到沽河河底挖幾個大灣，無論多深，一定要挖出水來。沽河村的人都知道，沽河河底全是砂石，挖不出水來，友貴這樣做，根本就是趕母豬上樹讓公雞下蛋，老天爺再不下雨，沽河村的社員們不累死也要渴死，於是父親給我起了一個名字：雨來！希望我能為白沙村帶來一場瓢潑大雨！說來也巧，過了三天，一場大雨果然瓢潑而至，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斷流一冬一春的大沽河小沽河，河水奔騰，碧波粼粼，白沙村得救了！

    父親是白沙村讀書最多的，腦子裡裝滿四書五經帝王將相三國水滸等等，非常相信偉人必有天象之說。水滸里一百單八將，乃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三國里的諸葛孔明乃是東方的啟明星，父親深信不疑。父親對漢高祖劉邦的傳說，尤其津津樂道，我小時候經常給我講，高祖出生之日，他母親在大澤之畔休息，夢與神遇，突然雷電晦冥，他父親太公前往，見一隻蛟龍盤在高祖母親身上，高祖母親因而懷孕生下高祖；還有高祖提三尺神劍斬白蛇，后隱於芒碭山澤之間，呂后經人指點，毫不費力找到高祖，高祖奇怪，問呂后如何找到自己，呂后說：你隱匿的地方，上空常有雲氣聚集。父親講完了，會摩挲著我的頭髮說：兒子，你生有異象，你一出生, 天降甘霖, 解除了沽河兩岸百年大旱, 你從草垛里爬出來居然平安無事，白沙村百年前出了一個舉人，後來一代不如一代，白沙村將來就靠你了。父親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農民意識，認為大哥屬於外姓，從未把大哥當作自己兒子，甚至認為大哥不是白沙村的人，雖說大哥比我聰明很多，父親卻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這一點，大姐跟父親剛好相反。

    我長大后碌碌無為並沒幹出一番大事，雖說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真的以為天將降大任予斯人也，我馬上要成為父親期待的偉人，後來卻被幾輛坦克幾聲槍響嚇破了膽，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慚愧不已。直到我來美國留學，在美國過第一個聖誕節，那天我經過一個教堂，看到教堂門口搭著一個簡易的木棚，木棚類似一個馬廄，棚里堆著幾捆玉米秸一些乾草，聖母瑪利亞抱著主耶穌坐在草地上，聖父站在旁邊，就像主耶穌誕生的那副油畫，我記起父親母親，記起父親母親常常嘮叨的那個迎接我出生的草垛，我突然對自己的出生有了一種神聖的感覺，終於扔掉了多年的包袱，覺得父親的想法沒錯，自己也並沒有對不起父親。

    書記張友貴的腦子裡，卻沒有我父親這麼多封建思想，他給那個比我早出生一個月的小嫚取名鐵梅，希望這個小嫚，不要像河子那樣笨頭笨腦，而是象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里的鐵梅一樣，雖說不是親閨女，卻能比親眷還要親，高舉紅燈幹革命，父女倆都有一顆紅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