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子媽在地排車上坐久了,有些腰酸腿麻,經過一片紅麻地時,對老悶說:「老悶,停一下,早上喝了半瓢水,俺要去大麻地里一趟。」
河子媽說的大麻,是白沙村的人們對紅麻的習慣叫法,與現在人們吸的大麻沒有任何關係。
人民公社時期,紅麻是白沙村種植最多的經濟作物,可以長到一丈多高,大拇指粗。外皮早期呈青綠色,收穫季節變成暗紅色,故稱紅麻。紅麻渾身是寶,麻葉可以餵豬,豬很愛吃;麻根燒火做飯,火旺灰少,一小筐可以做熟一頓飯,不像一般的秸草,做一頓飯需要一大簍,還會留下滿火洞的草灰。白沙村有個磚窯,歸大隊管理,燒磚燒瓦,燃料不用煤炭,而用紅麻的麻桿。那個象一座小城堡的磚窯四周,一年四季都圍著幾個紅麻桿壘成的大垛,每垛麻桿三四米寬五六米高几十米長,是孩子們扮解放軍戰士國民黨土匪打架捉迷藏的好戰場。紅麻皮是織布的主要原料,那時的化纖和絲綢布料很少很貴,穿用最多的粗布都是紅麻皮織的,社員交公糧裝糧食的麻袋,也是紅麻皮編織而成。
紅麻種植收割,特別是剝麻皮,麻皮再加工,都是非常累的莊稼活,人民公社解散以後,老家很少有人種了,但是紅麻和那一片片的紅麻地,卻是我對老家最深的一種記憶。每次想起紅麻,我就會想起老悶:看起來粗糙,卻渾身是寶。
老悶望著河子媽鑽進紅麻地,撥拉著紅麻的葉子,越走越遠越走越深,最後完全看不見了,有些失望。或許老悶也有一點偷窺心理,想看看河子媽在紅麻地里蹲下身子是什麼樣子,說起來可笑,老悶與河子媽一個被窩睡了那麼多次,卻從未見過河子媽脫光了衣服是什麼樣子。
老悶掏出煙荷包,裝了一袋煙輕輕地吸允,那個玉做的煙嘴很快變得溫熱,老悶咂摸著那個煙嘴,有一種舒適的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他在河子媽身上得到的一種感覺,這麼多年來,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他。老悶知道河子是自己的兒子,河子媽是友貴的老婆,不是自己的老婆,但老悶還是心甘情願任河子媽呼來喚去。曾有幾次,河子媽對老悶說:老悶,給你說個媳婦好不好?老悶嘿嘿嘿一笑:要和你一樣的!河子媽嘆口氣,老悶啊老悶,誰會象我一樣,陰差陽錯和你睡到一個被窩裡?
過了好一會,河子媽才從紅麻地里鑽出來,一陣風兒似的走到車旁,臉兒紅紅的還涔著汗珠,四周望了望,也沒上車,對老悶說,走吧。
「老悶,你知道不知道我去公社幹什麼?」河子媽走在車的右側,問走在左側的老悶。
「不知道!」村裡的閑言碎語家長里短,從來不會鑽進老悶的耳朵。
「我要和友貴離婚!」
「為…為什麼?」
「我又有了你的孩子!」
「不…不會…!」自從河子媽有了河子,老悶再沒摸過她,自己沒摸過的女人,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這個老悶還知道。
「那我離婚後搬到你家住,你願意不願意?」
「這…友貴…友貴咋辦?」
「我和友貴離婚了,他就管不著我了,我想跟誰就跟誰!」
「我要問問友貴!」
「唉,你這個老實人,跟你說也沒用!」
河子媽不再說話,到了公社大院門口,友貴已經等在那裡。公社裡很多幹部都認識有貴兩口子,兩口子當然不能說因為河子媽懷了別人的孩子鬧離婚。河子媽說有貴在家裡打她罵她,有貴想來想去想不出合適的理由,只好瞎編一通,說河子媽在家裡好吃懶做,針線不動杴鎬不拿,飯不做衣不洗,每天只會串門子嚼舌根。
但是張友貴畢竟不是普通社員,他在公社縣裡都是有名的英雄模範,離婚在那個年代又是大事,全公社一年裡也沒有幾對。民政組的幾個人不敢擅自做主,找來公社書記劉剛。劉剛來靈山公社不久,和張友貴開過幾次會吃過幾次飯,知道張友貴是靈山公社資格最老的大隊書記,歷任公社黨委對他甚為尊重,論資歷,自己在友貴面前只能算是小輩。劉剛將友貴兩口子叫到黨委辦公室,為二人泡好一杯茶,認真聽完友貴兩口子的離婚理由,哈哈大笑說道,老張啊,你看看嬸子這樣子,象個好吃懶做的人嗎,你要離婚,是不是吃錯藥了。這位劉剛書記又把問題上升到政治高度,說現在到處大幹快上搞社會主義建設,你這位大隊書記不好好帶領廣大社員,為國家為人民做貢獻,反而跑到公社裡鬧什麼離婚,影響公社黨委的革命工作,你對得起黨對得起毛主席嗎?
劉剛把政治大帽子甩出來,友貴如同孫悟空被唐僧念了緊箍咒,氣也沒了聲也小了嘴巴也軟了,連聲向劉剛檢討,說自己革命思想不堅定,為了個人私事影響書記的革命工作,請書記原諒,婚俺不離了,回村一定帶著社員們大幹快上,不辜負公社黨委的囑託和期望。說完拉著河子媽就走,邊走邊和書記套近乎:劉書記,那天有時間,你帶領大家來我們白沙村指導工作,大沽河裡鯽魚現在正肥呢,俺捉幾條大家嘗嘗,俺老婆做的鯽魚湯可是白沙村的一絕!友貴此時也不說河子媽好吃懶做了,居然吹捧起河子媽熬鯽魚湯的手藝。
河子媽此時也看清了友貴的把戲,說來公社離婚不過是面子下不來,做給自己看的,實際根本不想離婚,現在讓自己聽了劉剛幾句話,當作台階下,算是挽回一點面子。河子媽暗自發笑,心想張友貴,我可不能這樣輕饒了你,跨出公社大門,回頭對送他們上路的劉剛說:「劉書記,張友貴以後打我罵我,您一定要給我做主。」
「你放心。老張,以後不許欺負嬸子,新社會了,男女平等,哪能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如果嬸子找我告狀,別說我不給你面子啊!」這句話象是一道聖旨,從公社回來,張友貴沒再提孩子的事,對河子媽也不再動手動腳。
第二天上午,村裡來了一個鋦鍋匠,在大街上拖著長腔大聲喊著:鋦鍋--鋦盆煲!鋦鍋--鋦盆煲!!鋦鍋--鋦盆煲!!!
河子媽聽到喊聲,用筐裝好張友貴摔破的那個豬食盆,來到街上看到鋦鍋匠正坐在自己家的東屋山下,手裡拉著小金剛鑽,在一個瓷盆上鑽眼。隨著金剛鑽哧哧哧的聲音,一撮撮白色粉末冒了出來,灑在鋦鍋匠蓋在腿上那塊沾滿白灰的藍粗布上。眼鑽好后,鋦鍋匠取出幾個鉚釘,不用的暫時叼在嘴裡,用的一個釘腳插進鑽好的瓷眼裡,然後用小錘輕輕地裡外敲打,很快在瓷盆裂開的地方釘了一溜五個鉚釘,再抹上粘粘的白灰,瓷盆就補好了。
河子媽遞上自己的豬食盆,鋦鍋匠拿起碎片比劃來比劃去比劃了半天,才確定該從那裡補起。補好以後,那豬食盆的接縫處,上一道下一道橫一道豎一道像一個傷員縫了許多針,雖說不漏水能用了,但是一道道疤痕清清楚楚。友貴兩口子的婚姻,也象這個摔破又補好的豬食盆,雖說難看,但湊合著照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第二年春天,河子媽生下一個小嫚,我也在這個小嫚滿月那天,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來到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