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天完全黑下來,電影正式開始前的大好形勢宣傳已經結束,街道上空響起中國人民志願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那充滿豪情壯志的音樂,《英雄兒女》開始放映了。大哥聽到那音樂,已經迫不及待,拽著大姐的手喊著快走,瑞安扛起條凳來到一處沒人站著的路邊,放下凳子三人坐下來,雖然有些偏,但沒有人擋住視線,大哥眼睛盯著屏幕看得聚精會神,瑞安坐在大姐旁邊心不在焉,多數時間偷偷望著大姐,大姐好像也能覺察到,又不知說什麼,心裡突突的跳,好在電影的壯觀激烈場面,很快把這種緊張情緒分散。
因為是炎熱的夏天,許多大大小小的飛蛾,在銀幕前後飛來飛去。那時候許多人家的牆角會扎架子種幾棵葫蘆,秋天摘來切開曬乾做水瓢面瓢用。葫蘆藤蔓爬到牆上開一種很大的白色葫蘆花,樣子像個大喇叭,吸引一種叫葫蘆須的大蛾子圍著葫蘆花嗡嗡叫,這些葫蘆須看到燈光,也往銀幕上飛,可能以為電影里的荒山野嶺花草樹木都是真的。調皮的孩子們時不時跳起來去捉它們,結果會在銀幕上出現孩子的頭影,或者擋住別人的視線,後面的人便會「坐下,閃開」地大叫,有時剛好錯過一個激烈搏鬥的鏡頭,更會恨恨不已,大罵那些討厭的葫蘆須,放著好好的葫蘆花不去吃,偏要到銀幕前搗亂。
大哥穿著背心短褲,看了不久,覺得身上癢,便撓胳膊撓腿,眼睛卻不放過銀幕上的任何鏡頭。那時候的農村女孩子不穿裙子,更沒有穿短衣短褲的,大姐穿著長衣長褲沒覺出有蚊子咬,待看到大哥手在胳膊腿上又抓又撓,才注意到街道旁邊有個小水溝,水不多但很臟,蚊子比其它地方多,想換個地方,周圍已沒有更好的位置,只好讓大哥坐到自己腿上,又掏出一塊花手絹,幫他趕著蚊子。
那邊家有和瑞芳可沒那麼安靜。二人離銀幕遠,周圍沒人,說說笑笑也不會惹人嫌,瑞芳又是個嘴閑不住的人,給家有講起北京城那些好玩的好吃的好笑的,說到高興處,恨不能拉著張家有,馬上就到天安門廣場跑一圈,到毛主席畫像面前鞠上一躬。北京的糖葫蘆,稻香春的蓮花酥,一年多沒碰了,想起來就流口水,「家有,你說我們家什麼時候能回北京?"
瑞芳明知家有比自己知道的還少,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他,或許她覺得白沙村裡,唯有張家有值得他這樣問。
"我可不知道。我真想到北京去看看。等我明年滿十八歲了,我就要求去當兵,說不定運氣好,真會分到北京。沽河村我有個同學的哥哥,就當兵去了北京的一個海軍大院。」
"那感情好,你要能到北京當兵,我回北京路上就有伴了。來你們白沙村一年多了,我每次做夢,都夢到我們家的四合院。」
"什麼四合院?」家有很好奇。
"四合院是老北京的住宅,一個大門,進去以後,東西南北都有房屋,樑柱門窗及檐口椽頭上用油漆畫著各種人物花鳥,房頂蓋的跟故宮一樣,比你們這的房子漂亮多了!」其實那故宮什麼樣子,家有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是皇帝住的地方,聽瑞芳說她家的四合院蓋得跟故宮一樣,不禁肅然起敬,繼續聽瑞芳說:「四合院很多是祖上留下的,聽我爸說,我們那套四合院,是我老老老爺爺,就是你們村裡到京城做官的那位進士留下的,他死後變賣家產為你們村蓋了一座碾房,只有這座大院子留給了我們。」
"那你們這座四合院現在誰住著?」
"聽說一位中央領導搬進去了,也不知將來能不能還給我們!你說我們家的房子,憑什麼別人說住就住進去了!」瑞芳說到這裡,聲音不再那麼大,看著四周無人,才繼續小聲對家有說:「這位中央領導最近也出了事,不知到底為什麼,我爸也不告訴我們。」
"你別胡思亂想了,老老實實在我們白沙村呆著吧。」
"我可不想在白沙村呆一輩子,下場雨門都出不去,到誰家裡都是狗屎雞屎,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每次上個廁所也要擔驚受怕,我真的要受不了了!」瑞芳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很委屈,聲音里已經帶著啜泣,彷彿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家有沒想到這個平日大大咧咧似乎對什麼都不在乎的女孩子,心裡有這麼多的想法。她說的一切,自己熟視無睹,沒覺的有什麼大不了的,農村嘛,那裡不是這樣呢,誰家的門檻牆壁上,沒有小孩子留下的鼻涕和屎渣子。
多年後當我第一次到美國,看到美國農村六七十年代的房子既寬敞乾淨又整潔漂亮,相比之下,七八十年代中國農村的住房,特別是衛生條件,真是連人家的牛棚豬欄都不如。而我們那個時候,每天廣播里聽到的,總是美帝國主義勞動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好像人家的工人農民都睡在牛棚里,吃在豬窩裡,看看英雄兒女里的美國鬼子,一個個猥猥瑣瑣的樣子,象是垃圾堆里爬出來的!當時站在美國的藍天下,我不禁仰天長嘆,偉大的領袖偉大的黨啊,你騙得我好苦!當然後來的張家有,比我體會更透徹,當我想著如何改變這一切的時候,他卻學會了如何利用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