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淚（3）--短篇小說

      彭偉雄走後，英子捧著那位中國老人的照片，考慮是否應該給在日本的父親打個電話，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下，她與自己的親生父親感情並不深。父親是二戰後期侵華的老兵，那時不到二十歲，在一次和八路軍的作戰中，身負重傷，多虧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中國年輕人救了自己，那個時候，中國人對日本鬼子恨之入骨，見到受傷的日本兵一般都會殺死，而自己重傷之下居然能逃過一死，心裡也永遠記住了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中國人。

      中日建交以後，父親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了那位救自己的年輕人，這位年輕人卻因為心地善良救了日本鬼子，而多次受到迫害，一直獨身一人，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

      中國改革開放以後，意識形態發生巨變，當時的英子剛滿十歲，是家裡兄弟姐妹中最小的，父親便徵得中國政府的批准，為這位中國老人在當地蓋了一棟房子，讓英子認這位老人坐義父，英子本來的日本名字叫櫻子，來中國后改成英子，英子伴著義父，在中國讀書長大，算是報答義父對父親的救命之恩。

      但是父親卻對自己有一個絕不動搖地要求，就是絕不允許她與中國軍人交往，更不用說戀愛結婚了。因為父親心裡始終抱著對日本軍國主義的忠誠，自己每次回去看她，父親都會帶她到靖國神社祭拜，並對她進行一番愛國教育，父親對那些戰死海外的日本人，無論是普通士兵，還是戰爭罪犯，都懷著崇高的敬意，認為這些人是為了大和民族的強大而死。英子告訴父親，時代變了，不能抱著這種軍國主義的靈魂不放，但是父親卻說，這是大和民族的精神，大和民族就是靠著這種精神，成為世界歷史上唯一一個沒有被外族入侵的國家，在父親的意識里，大和民族的血統是最高貴最純凈的。

      這些年英子在中日交流中，發現確實有一批日本人，抱著父親的觀念，而自己在中國這麼多年，也看到中國一些年輕人對日本的仇恨，這一切，只有憑藉日益增多的交流來化解，這是她進入中日青年交流協會工作的一個重要原因。

      英子想著父親到了這個年齡，根本不會改變他的思想，打電話商量也沒用，還是不讓他知道最好，最後打消了給父親打電話的念頭。

      這樣過了一個多星期，英子突然收到日本大使館的一張請帖，說是十一月初是日本的文化節，大使館將邀請在北京的日本名流參加一場慶祝活動。英子往年也參加過日本使館舉辦的一些活動，本來沒多大興趣，但是彭偉雄不在，自己做什麼也沒興趣，參加這個文化節散散心也好。

      到了這天，英子叫了一輛計程車來到日本大使館，會議大廳里已經有很多人了，英子正想找個熟人聊聊天，一個留著小鬍子的中年人走過來，和英子打招呼：「是英子小姐嗎？」

      「是的，我是英子。」

      「我是使館的商務參贊，山口靖一，請你來我辦公室一會。」

      英子以前沒有見過山口，不知山口有什麼事，以為又有新的中日交流項目，隨山口轉了幾道門，進了一個小型的會議廳，山口讓英子坐下，打開保險櫃拿出一個信封，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照片遞給英子。英子看到照片，吃驚程度，不亞於聽到彭偉雄一語道出自己的背景。照片里的人竟然是彭偉雄！ 從彭偉雄的樣子看，應該是最近拍的。

      「英子小姐，你是大和民族的子孫，你會忠於大和民族是不是？」山口講話的語調，讓英子想起在東京的父親，心裡有些害怕。「這位彭先生是你的男朋友，而且你們的關係已經非常親密了，對不對？」

      山口的這幾句話，英子馬上知道，自己和彭偉雄的來往，不僅中國政府清清楚楚，日本使館似乎也非常清楚，驚得渾身冒出一層冷汗，看來自己麻煩越來越大了。

      「你知道這位彭先生是什麼人嗎？」山口盯著英子，好像要從英子的表情上，判斷英子會不會說謊。

      「我不知道，他也從未告訴我。」

      「這個我相信，你對她的了解，遠遠沒有我們清楚。請你看一下這份材料。」

      山口又從信封里抽出一頁紙，遞給英子，上面寫著：彭偉雄，中國絕密軍事計劃--陸地導彈打擊衛星計劃的總工程師，公開身份是高能物理研究院的研究員。彭偉雄先生是當今世界獨一無二的核燃料學專家，其正在研製的核燃料發動機技術，將在太空武器領域掀起一場革命。該技術一旦成為現實，無論在軍事領域還是民用領域，中國都將成為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

      英子讀著這份材料，又是自豪，又是高興，又是擔心。自豪的是，自己愛的人，居然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高興的是，更加相信彭偉雄對自己的一片真心，擔心的是，看來他的生命時時都處於危險之中。

      「英子小姐，你可知道，中國的這項陸地導彈打擊衛星計劃一旦成功，對大和民族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英子想不出這和日本有什麼關係，中國的這些軍事項目好像都是針對美國的。

      「你知道，中國和日本存在許多爭端，而這種爭端不可能像以前一樣，靠武力解決，唯一的出路就是談判，而談判就需要籌碼，最先進的武器和技術就是談判桌上最有力的籌碼。大和民族資源短缺，人口眾多，我們只能靠最先進的科學和技術保持我們國家的富強。但是彭偉雄這個人，就像懸在大和民族頭上的一把利劍，將對我們產生巨大的威脅。」

      山口這樣一講，英子覺得有些道理，作為一個日本人，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日本，誰不希望自己的祖國在談判桌有更多的籌碼呢。

      「你說了這麼多，到底要我做什麼？」英子開始有些擔心。

      「我們想請你利用和彭偉雄的關係，把這個計劃最新的進展和發展動向告訴我們。我代表大和民族，求你了！」山口說完，站起身，隔著桌子，向英子深深鞠了一躬。

      「對不起，山口先生，我恐怕幫不了你的忙。我至今連彭偉雄住哪裡都不知道。」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們會慢慢教給你怎麼做的，你只要能夠為了大和民族的利益，接受這項任務就行了。」

      「對不起，我做不到！」英子很乾脆的拒絕了山口的請求，站起身走出會議室，山口好像也不生氣，走到前面幫英子帶路，臨別又特彆強調一句，「請你認真考慮，為了大和民族的利益。」

            接下來兩個星期，山口又約英子見了幾次面，但無論他如何請求，英子都一口回絕，山口便不再找她。

      進入十二月份，天氣漸冷，這天上午英子突然接到大哥從東京打來的電話，說父親病危，要英子速回，英子連夜趕回東京，回到家裡時，卻發現父親好好的坐在客廳里，雖然又老了一些，但看起來還健康。

      父親拿出一封信交給英子，是日本防務廳寫來的，有絕密二字。信中懇求英子的父親勸說英子，接受日本使館委託的任務。

      「英子，爸爸不會反對你們結婚，但你也要答應爸爸，答應使館委託的事，這關係到大和民族的前途，爸爸求你了。」

      「爸爸，你讓我背叛自己的丈夫嗎？」

      「英子，這怎麼能叫背叛，又沒讓你去害他，只是獲取一些情報而已。如果你不答應，那才是真正的背叛，背叛了你的祖國！」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懇求自己的眼睛里，已經含著淚水。

       英子從東京回到北京，山口又約英子見面，對自己重複著父親說的話，最後的一句，日夜縈繞在英子耳邊，如果自己不接受使館的任務，真的是背叛了自己的祖國嗎？英子心裡猶猶豫豫，惶恐不安，不知該不該接受這項任務，心想等見到彭偉雄再說吧。

      彭偉雄從導彈實驗基地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就被國家安全局的一輛專車，接到安全局一個秘密會議廳里。會議廳里有自己的頂頭上司劉將軍，和安全局王局長。

      劉將軍搬了一把椅子，讓彭偉雄坐下，對他說，「彭總，王局長有些事情，要對你講。」

      王局長手裡拿著一疊照片，遞給彭偉雄，彭偉雄一看，都是英子和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還有一些是在機場拍的。

      「這是怎麼回事？」彭衛東不相信，英子會背著自己和別的男人約會。

      「這個男人是日本使館的山口靖一，公開身份是商務參贊，秘密身份是日本在華間諜組織的負責人。」

      「這麼說，他們想發展英子？英子不會答應的。」

      「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資料，英子確實沒有答應，但是英子回了一次日本，回來后又見過山口幾次，似乎有些猶豫。」

      「那該怎麼辦？」

      「彭總，你是我們這個計劃的命脈，你的生命，關係到國家的前途命運，確保你的安全，是我們最重要的任務。英子不會背叛你，我們擔心的，是日本使館利用英子而對你不利，甚至英子的生命都有危險。」

      英子的生命有危險，這是彭偉雄最擔心的，自己總不能把英子藏起來吧，就算能，英子是否會答應？

      「彭總，現在唯一的辦法是你要讓英子回日本，然後你們斷絕一切來往，讓山口靖一死心。」

      「具體該怎麼做？」

      王局長把具體做法詳細跟彭偉雄講了，最後很歉疚的對彭偉雄說道：「彭總，委屈你了，為了國家的利益，只能犧牲你的愛情了。」

      「兩情若要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彭偉雄嘴裡念著這句話，心裡卻知道一場生離死別就在眼前。

      下午彭偉雄給英子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回來了，晚上直接去她家裡。英子心裡也一陣悲一陣喜，自己最愛的這個人，竟是自己祖國最大的威脅，自己該如何面對他？

      黑夜降臨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英子的樓下，彭偉雄穿一件長長的黑色大衣，戴著墨鏡，來到英子的門前，輕輕敲了幾下，英子把門打開，看到彭偉雄今天的打扮很不尋常，幫他脫下大衣，赫然看見彭偉雄一身軍裝，軍裝上的肩章，金光閃閃，彭偉雄穿著那套筆挺的軍裝，更顯得英氣逼人，威武莊嚴。

      「英子，你坐下，我有重要的事情對你講，」彭偉雄時間有限，也沒功夫跟英子親熱，在沙發上坐下，拉英子坐在自己身邊，從上衣口袋拿出英子和山口見面的照片，放到茶几上，直截了當地對英子說，「英子，日本使館找你的事情，中方都知道了，你現在很危險，必須馬上離開中國，這張照片拿給山口，山口也不會再找你了，這樣你回日本就安全了。」

      「偉雄，你會來日本找我嗎？」英子知道事態的嚴重，看來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英子，只要你等我，五年，十年，二十年，當我從軍隊退役以後，一定到日本找你。」

      「我說過，無論我們能不能結婚，我都會是永遠等你的那個人。」

      「英子，在我去找你之前，我不可以跟你有任何聯繫，你自己要多保重！」

      英子把自己在東京的幾個地址寫下來，摺疊好，放進彭偉雄的上衣口袋，彭偉雄順勢將英子抱在懷裡，英子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噁心，有種想吐得感覺，這才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差點忘了告訴彭偉雄，趴在彭偉雄的耳邊，輕聲對他說，「偉雄，我懷孕了！」

            東京一座燈火輝煌的大樓里，幾乎和彭偉雄寫退役申請報告的同一時間，一位中年婦人坐在電視機前，緊盯著電視屏幕，電視里重複播放著中國地面導彈擊中五百里以外衛星的新聞，婦人看著看著，淚水從眼裡流出來，然後變成了一陣一陣的抽泣。

      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正在玩遊戲，聽到母親的哭聲，連忙跑過來，一邊用紙巾幫母親擦著眼淚，一邊問媽媽：「媽媽，為什麼你一看到導彈發射的新聞就哭？」男孩子說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

       母親停止哭泣，撫著兒子的頭髮，對兒子說：「媽媽是高興才哭的，因為爸爸很快就會來找我們的。」

      「媽媽，我們為什麼不去找爸爸？」 這個問題，男孩問過媽媽許多次。

      「因為爸爸有兩個家，一個是他的國家，一個是我們這個小家，為了他的國家，他不得不放棄我們這個小家。」同樣的回答，母親也對兒子說過許多次。

       「這麼說，爸爸為了那個國家，不要我們了？」男孩子繼續追問。

       「不是的，爸爸永遠愛我們，爸爸是真正的男子漢！」

       這個婦人就是英子，男孩子是她和彭偉雄的兒子，她給他取名叫偉偉，自從看到中國地面導彈擊中五百里以外的衛星這條新聞以後，她天天盼著，彭偉雄能夠突然降臨，出現在自己眼前。可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過去，卻一直不見彭偉雄的身影，英子的心情，又一天一天變得沉重起來。

      時間進入2011年，日本福岡的一場大地震震驚世界，核電廠的泄漏與輻射成為全世界關注的焦點。東京在大地震后，缺電缺水，許多食品都因為核輻射過高而不敢食用，人們只能吃一點儲存的罐裝食品充饑，許多人醞釀著逃離日本，這個輝煌了幾百年的大日本帝國，正在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

      英子這天吃過晚飯，打開電視看震災的最新報道，情況似乎一天比一天糟糕，到處都有核輻射的病例，自己的老父親，白天也進了醫院，家裡的礦泉水也快喝完了，商店裡的礦泉水已經被搶購一空，很多在中國有親人的朋友，都紛紛買機票逃往中國。不由得想起彭偉雄，他現在在哪裡呢，中國那個軍事計劃已經過去三年了，為什麼他還不來找自己？

      正這樣胡思亂想，聽到一陣門鈴聲，英子以為是隔壁鄰居來自己這裡聊天，打開門，卻驚愕的發現，自己日思夜想，剛才還在腦子裡打轉的人，就站在眼前，他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明顯的，是額頭上的幾道皺紋。

      「偉雄，真的是你？」英子一頭撲到彭偉雄的懷裡，彭偉雄只是緊緊摟著她，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一個男孩的聲音在屋裡喊：「媽媽，誰來了？」英子這才拉著彭偉雄進到屋裡。 一邊對著男孩的房間喊：「偉偉，快出來，爸爸來了。」

      彭偉雄見到眼前這個男孩子，集聚了二十年的淚水，從眼裡噴涌而出，他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將英子和偉偉緊緊摟在懷裡，用他那堅實的胸懷，告訴英子和偉偉，從今以後，一家人將永不分開。

      第二天英子帶著彭偉雄和偉偉去醫院看望父親，告訴父親自己要和偉偉隨彭偉雄回中國去，父親哀嘆了一聲，對她說：「去吧，你不欠這個國家什麼，不需要留在這裡，為這個日漸沒落的國家陪葬.」

      彭偉雄帶著英子和偉偉登上飛機，飛機在東京上空盤旋，夜幕下的東京，已失去了昔日的色彩，偉偉問父親：「爸爸，我們還會回東京嗎？？」

     「會的，偉偉，東京，北京，都是偉偉的家！」彭偉雄非常肯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