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是第一次在這種又沉寂又幽美的氛圍里,單獨和傑西卡坐在一起,總覺得這個女人心裡裝著很多秘密,可又不好直接問她,於是舉起酒瓶,一口氣把剩下的啤酒喝乾,仰著頭,仔細看那兩棵丁香樹。
周明跟義大利老頭聊天的那個下午,見過這兩棵丁香樹,只是那天眼光更多停在那十幾棵桃樹桃花上,沒有去欣賞丁香樹。
這兩棵丁香樹,蓊鬱蔥蘢,清香四溢,一棵的花呈紫色,一棵的花呈深紅色,一團團一簇簇,掛滿枝頭,周明突然想起李清照的「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覺得這「丁香千結苦粗生」一句,描繪得太貼切了。
「你喜歡丁香花?」傑西卡看周明盯著花看,開口問他。
「我特別喜歡丁香花的這股味道,非常濃郁,老遠就能聞到。這裡幾乎家家都種丁香樹,每天走在路上,聞到的花香,幾乎都是丁香花的味道。」聊起花啊樹啊,周明找到了一個打破沉默的好話題。
「我也不知為什麼,坐在這兩棵樹下,看著纖小細弱,密密麻麻,幾乎辨不出的丁香花瓣,總有說不出的傷感。」
「看來人的感情,古今相同。古人詩詞里,丁香總予人苦愁的感覺。象李璟《浣溪沙》「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就充滿愁緒。丁香未開之時,花蕾密布,如千百個細小繩結纏繞枝頭,彷彿人有說不盡的愁思,鬱結在心上。所以古人喜歡以丁香喻愁緒。」
「是嗎,你對古人詩詞了解很多啊!」
「繪畫,總要懂點詩詞的。知道嗎,這小小的丁香花蕾,有個千古吟誦的美麗名字呢?
「叫什麼?」
「丁香結!」
「原來丁香結就是指丁香花蕊啊?小說里不知讀過多少次丁香結,從沒認真想過到底是什麼。」
「丁香結的詩詞也很多,像「欲表傷離情味,丁香結在心頭」「合歡不驗丁香結,只得凄涼對燭房」「可憐百結芳愁,東風隨意猜破。」 , 我最喜歡李商隱《代贈》里的兩句,「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其實人的情感,很容易受到文化和環境的支配左右,丁香本無愁,春風空自憂罷了!」
「你這一說,好像是我自尋煩惱了。」
「那倒不是,我剛才聽你拉的那首曲子,非常憂傷,那是什麼曲子?我以前從來沒聽過。」
「那是我偶爾讀到一首古人詩歌,很感慨,就把那首詩歌譜成曲,自己閑的時候,自拉自唱,消愁解悶。」
「能不能把那首詩歌讀給我聽一聽?」
「當然可以,」傑西卡站起來,走出丁香樹的陰影,看著天上那一輪圓月,聲音低微但卻很清晰的念起來,「家住金陵縣前,嫁得長安少年。回頭望鄉落淚,不知何處天邊。胡塵幾日應盡,漢月何時更圓。為君能歌此曲,不覺心隨斷弦。」
傑西卡的聲音非常柔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那種抑揚頓挫充滿哀傷的感情,讓周明的心,不僅跟著跳動疼痛起來,彷彿自己的某種壓抑已久的感受,也在她的聲音中被挑動起來。
「你這是南北朝時期大詩人庾信的《怨歌行》,那個時代的詩歌,總帶著一種傷感頹廢的味道。」
「我也不知是誰寫的,只是喜歡,就記著了,你想不想聽我拉一曲。」
「當然喜歡聽了,等一下,我再拿幾瓶啤酒出來。」 周明快步回到廚房,又拿出四瓶啤酒,放到桌子上,自己開了一瓶,給傑西卡開了一瓶。
傑西卡已經坐在椅子上,拿起二胡,調好弦,琴弓在琴筒上來回上下抖動了幾下,幽幽咽咽如泣如訴的琴聲開始從她的右手的琴弓和左手的指間流淌出來,時而如悲風吹雪,綿綿不絕,時而如春蠶吐絲,絲絲不斷。訴說著心中的思念,編織著心中的殘夢。悲戚的曲調,令人心酸的音符,彷彿把心中的哀怨,變成了一絲絲細小的丁香花蕊,落到丁香樹的枝頭上,堆成一朵朵丁香花簇,微風吹過的月光中,輕輕的搖晃著,嘆息著。傑西卡曲子拉完了,周明依舊怔怔的坐在那裡出神,腦海里好像聽到昭君的琵琶在呼喚,文姬的胡笳在悲嘆,那是一種流離異鄉身不由己的無奈,一種思念家鄉又遙無歸期的沉重,自己曾有過那種感覺。
傑西卡放下琴弓,拿起桌上的啤酒連續喝了幾口,看到周明發獃不說話,便問他:「我拉得怎麼樣?」
「太專業了,你以前是拉二胡的?」周明這才停下思緒,很想知道她以前是做什麼的。
「出國前,我在一個民族樂團工作過,接觸過許多民族樂器。」
「我聽過女子十二樂坊的演唱會,非常喜歡,你認識她們嗎?」
「不認識,她們名氣比我們大得多。」
「我記得那次音樂會上,她們演奏了一首《阿拉木汗》,有二胡,有長笛,有古箏,有揚琴,組合起來,那種歡暢,明快的聲音,記憶猶新。」
「那首曲子我也能拉,只是不如她們拉得那麼好,你想聽嗎?」
「當然想聽。可惜沒有長笛,否則我可以為你伴奏了。」
「你會吹笛子?」
「說不上會,一些自己喜歡的曲子,大概還能吹出來。」
「太好了,我有一支竹笛,可以用,我去拿,你等著。」
一會功夫,傑西卡從屋裡出來,拿著一支竹笛,交給周明。能看出來,她回屋稍稍化了妝,臉色白裡透紅,一頭長發也整整齊齊的扎在腦後,人比先前精神多了。